皇兄误我 第31节
  见卫怜穿着宫女的衣裳走进来,贺昭仪并不讶异,唇角反而勾起一抹笑。
  在这披香殿暗无天日地关着,周遭总如死了般安静。所幸国丧的哭声天下皆闻,她终究活得比那老东西久。如今这一刻,也不枉她多年苦心经营,即便这大梁江山换了主,仍有人甘愿为贺家卖命。
  殿内并未点烛火,贺昭仪的表情看不真切,显得有些诡异。她发髻梳得极整齐,可两鬓已有了斑斑白发。
  “贺母妃……”卫怜像过去一般,行了礼。
  出乎她意料的是,贺昭仪身子一颤,竟扑通跪了下去,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请七公主救本宫的侄儿,否则他性命不保。”
  卫怜哪受得起这种大礼,慌忙去扶:“贺母妃别这样,我已经求过皇兄,贺二公子不会有事。”
  见她不动,卫怜心中也不好受,如实说道:“我和他是朋友……和贺姐姐也是。即便贺母妃不说,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贺昭仪被她搀着,只觉得这双手臂细弱无力,整个人站在跟前也好似娇嫩的□□,风一吹便会倒。她从前最瞧不上这样的人,如今却不得不跪地相求。
  然而卫怜眼神干净,只是无措地想扶她起来,半丝轻慢也不曾有。
  贺昭仪一直想不通……像卫琢这样的人,怎就独独要百般维护卫怜……兴许正因着他自己一身阴暗,才拼命想守着这个永远不沾污浊的妹妹。
  卫怜好不容易扶着贺昭仪起身,刚想开口问,便听她道:“你母妃的事……”她看了卫怜一眼:“你救了我侄儿,他自会亲口告知你。”
  饶是卫怜脾性好,被这么要挟,也舒服不到哪儿去。
  见她蹙眉不语,贺昭仪又道:“公主可还记得姜沛?”
  想到此人,卫怜心里不大自在,紧接着便听她说:“叛乱那日,一满车的人,独独他惨死,双手都叫人碾成了肉酱。”
  贺昭仪眼眶逐渐变得赤红。
  她醒悟得太迟,只恨自己识人不清,就如同在披香殿豢养了一条毒蛇,再日渐被长成的巨蟒所缠绕、吞食。如今想来,只怕从赵美人死时起,她就越陷越深!巫蛊一祸,兴许是老东西糊涂了,可与卫琢又怎能全然撇开干系?
  卫怜怔怔听着,没抓住贺昭仪话里的意思。
  “你父皇死后,我那孝顺的好养子,带了几名侍卫闯进来……侮辱本宫。”她咬着牙,声音发颤:“公主就不曾想过,你那未婚夫为何会出事?宫中的马具,岂是说坏就坏,怎就偏偏如此凑巧?”
  她愈发声嘶力竭:“你皇兄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鬼!十年母子情分,他害璟儿,折磨我,如今还要斩草除根……”
  卫怜被这连番的哭喊震得晃了晃,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像被摁进了雪水里。她下意识想为皇兄分辨,却被贺昭仪癫狂的眼睛死死钉在原地,半晌才惨白着脸道:“皇兄……他为何要如此?是不是有……”
  贺昭仪扯出抹阴冷的笑:“公主记住这些话。”她眼中慢慢落下泪来:“璟儿是不中用……贺家也只剩我侄儿了。”
  不等卫怜应声,贺昭仪恍惚着踱了两步,喃喃自语:“璟儿从前是多乖的孩子啊……我生下他的时候……”
  她念叨着,毫无预兆地,猛然朝墙壁恶狠狠撞去。
  卫怜下意识闭上眼,耳边只听“砰”一声闷响——
  有温热的血,溅到了她的唇边。
  再睁眼时,猩红的血花在墙上炸开。还混着些许灰白,缓缓地往下淌。
  ——
  温室殿中,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
  书案上堆着不少奏疏,卫琢颀长的腿交叠着,神情闲适悠远,指尖漫不经心翻了两翻:“礼部呈上来的章程,你们都看过了。”
  韩叙一身素净青衫,发髻一丝不苟,沉声道:“祭天一项,俭省有余而威仪不足,未免失之妥当。”
  萧仰听得皱眉:“你怎和那帮老酸儒一般,讲究这些花团锦簇的场面……”
  话音未落,有宫人悄步上前,低声向卫琢禀报着什么。
  与此同时,殿外猛地响起一阵喧嚣。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此处闹事?”萧仰长眉一挑,话还未说完,就
  见卫琢霍然起身,朝殿外走去。
  “七殿下,此处不可擅闯啊!”宫人在外苦劝。
  遥遥望见卫怜一身宫女装束,连披风也未裹,怔怔地站在雪里,卫琢面色骤沉,脚步也愈发快。
  方才宫人来报披香殿之事,他便后悔未能早些将人杀了。
  卫琢屏退行礼的宫人,走近才看到卫怜眼圈通红,直直盯着他,指尖攥得发白,裙下露出的鞋尖也浸湿了。
  他心中一软,细细端详着她神色,伸手想引她进殿,卫怜却沉默着退后了半步。
  “皇兄。”她神色出奇地平静,声音轻如落雪:“你……可有带着侍卫,去欺辱贺母妃?”
  卫琢紧抿着唇,不愿这等龌龊事脏了她耳朵。他自己回想,亦觉恶心作呕,且最终也并未真的做出什么。
  “小妹,此事另有原因。”他长眉紧蹙,看不得卫怜就这般站在雪里挨冻。
  可紧接着,她又问道:“陆哥哥坠马,是不是你做的?”
  卫琢伸出的手,忽地一僵。
  卫怜捕捉到他眸底一闪而过的阴鸷,瞬时什么都明白了。
  她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在卫琢再次想来牵她时,猛然抬手,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他脸上。
  往日最是温吞的人,此刻怒极了,力道竟也打得卫琢偏过脸去,束起的墨发散开两缕,凌乱垂在耳侧。
  韩叙与萧仰听得动静不对,紧随卫琢出殿,恰巧见到了这一幕。宫人都吓得不敢抬头,萧仰却是直性子,震惊过后,怒不可遏走上前:“此人是疯了不成!”
  “我劝你三思而行。”韩叙认出卫怜,冷声警告他。
  萧仰莫名其妙看他一眼,简直觉得荒谬万分,上去就要把这宫女拖下去。
  走近了才见到宫女紧攥着拳,眼中怒火滔天。而卫琢挨了这一掌,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察觉到萧仰愣在一旁,冷冷扫了他一眼。
  “滚下去。”
  萧仰便是再愣,此刻也反应过来了,当即闭嘴退后,大步追上正朝外走的韩叙,仍是惊愕不已:“那宫女什么来头?陛下……宠幸宫女了?”
  “并非是宫女。”韩叙冷冷一笑,他是不可能再管卫琢的事了,却终归忍不住,又吐出一句:“色令智昏,不过如此。”
  萧仰闻言愈发惊愕,嘴巴都合不拢了。
  屏退所有人后,卫琢忍下脸上火辣辣的痛感,俯身将卫怜打横抱起,大步往温室殿走。
  卫怜力气不及他,气得脸颊通红,也不再觉得冷了,挣扎着刚要抬手,便听卫琢开了口,嗓音微哑:
  “进殿再打。”
  第29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3
  帷幔低低垂着,窗外化雪的嘀嗒声隐约传来,却难以打破此刻殿中冻住般的沉默。
  卫怜被稳稳放在里间一处软榻上,裙角湿漉漉地摊开,犹如被雨水打落的木芙蓉。
  卫琢几乎是半跪在她脚边。他皮肤生得白,卫怜看过去的时候,目光一时难以从那高肿的红痕上离开。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命宫人取来簇新的鞋袜,面上瞧不出愠色。
  见他拎着鞋袜走近,卫怜缩回了脚,声音有些飘,像是在做梦:“为什么?”
  皇权更迭,必然会沾血。她当然明白皇兄不可能还是幼时的样子,也正因如此,才能护住自己。可她有时也忘了……
  这爱意本就是一体两面、光暗相伴。
  爱也由他,恶也由他。
  卫琢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轻声道:“他欺负小妹了。”
  “可他罪不至死!”卫怜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我和陆哥哥自幼相识,就算……就算他爱上了旁人,难道就该死吗?”
  “他与旁的女子有了瓜葛,成了污浊之人,便等同于背弃小妹,我自然不能轻饶。”
  他神色很淡,清隽的眉目却无端显得凌厉。
  语罢,卫琢伸手去握她的脚。卫怜缩得更快,可他却不纵着她了,手掌如同铁钳,不由分说就牢牢攥住了她的脚踝。
  脚踝被抓住的触觉,猛然令她想到许久前的那场梦。激愤与恐惧同时催化,她身子发抖,劈手又给了他一耳光。
  “你还敢唤我小妹?”她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上下再无半分柔顺,眼睛通红地瞪他:“女子的脚,男子怎可轻易触碰?你若是我兄长,岂能跪在此处,做这等孟浪之举!”
  卫琢的脸又一次被打偏过去。且这一掌扇到唇角,很快就渗出了血丝。
  他死死抓住榻沿,手背青筋凸起,散落的发丝掩住了目光。
  卫怜只能望见他脸上那片红肿,手指竟下意识想抽帕子为他擦,顿时握紧了拳头。
  卫琢沉默半晌,才慢慢拭去嘴边的血,动了动唇,吐出二字。
  “……阿怜。”
  卫怜颤了颤,一字一句道:“兄长就该是兄长的样子……我们一起长大,你害陆哥哥在前,现在又、又……与禽兽有什么区别?”
  他眼尾勾着一抹红,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她,低头将另外半张脸送了过来:“当禽兽就能跟阿怜好吗?”
  卫怜愣愣地听着,话里带着哭腔,试着去劝说他:“不是的……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没有与别的女子好好相处过,习惯了我们在一处。可伦常本就不该如此,是你弄错了……”
  “伦常如此……便是对的吗?”不等她说完,卫琢打断了她。
  他嗓音很轻,却如同每个字都敲在她天灵盖上。
  “我是天子……我说如何就是如何。我与你并无血缘,即使有,我也大可下旨,让大梁自此通婚不再论姓。”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浅淡的笑:“若有文臣笔诛墨伐,我也总能揪到他们的错处,一个接一个,杀了。”
  卫怜呆若木鸡。
  而卫琢不再逼迫她,语气又软了回去,听上去仍然温和:“我让宫女进来为你更衣。”
  见他起身要走,卫怜猛地回过神来,最终还是忍不住:“你到底……有没有叫人去欺负贺母妃?为什么要这么做……”
  卫琢脚步一顿,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黑沉沉的眼睛里喜怒难辨。
  “没有。”
  他声音很低,却毫不回避,字字清晰。
  ——
  卫琢走入侧边的暖阁,自行取过一方帕子,在镜前坐下,慢条斯理地擦拭脸颊。
  宫人捧着水盆侍奉在旁,瞧见年轻帝王两颊上清晰的掌印,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从今日起,务必看顾好公主,莫让公主有丝毫闪失。”卫琢还想着卫怜呆呆站在雪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