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误我 第11节
  都察院连同刑部全力追查,然而流华宫深居山中,禁卫本就不如行宫森严,两日后又降下一场瓢泼大雨,将蛛丝马迹尽数埋入湿泞的泥土之下。
  卫琢右臂伤得不轻,仍强撑着起身,去往御前回话。对于刑部除尸首外一无所获这件事,他并无异议,反而为刑部与都察院陈情,恳请皇帝勿做重责。
  在这片起伏不定的混乱中,唯一令卫琢感到愉悦之事,便是因伤而特许留居宫中。也正因如此,他每日都去探视同样卧病的妹妹,在旁人眼中便显得十分自然了。
  暮春已过,群玉殿依旧一片沉静。庭院中那株垂丝海棠谢了大半,花圃里悄然冒出几丛不知名的细碎小花。
  卫琢走入殿内时,卫怜未梳发髻,青丝披散着,正蔫蔫地蜷在软榻上看书。
  高热褪了两日,她唇上的胀痛逐渐转为闷闷的刺痛,唇角仍肿着。嗓子则伤得更重些,像是被人塞了把粗砺的沙石,御医再三叮咛,还得再服好一阵子药方能恢复。
  卫琢照例向犹春问询卫起怜今日服药用膳的详情。
  卫怜听着,也想同他说些什么,哑着嗓子刚启唇,犹春便轻声提醒她道:“公主,该上药了。”
  闻见那股苦味儿,她鼻尖都皱了起来,心下虽不乐意,到底还是乖顺地抬起下巴,任犹春将那瞧上去像是黄泥巴的膏子细细敷在唇角。
  这回遇刺的事闹得人尽皆知,贺昭仪也赏下些物件以作安抚。其中有汉中进贡的早玉杏,芳香浓郁,汁水也多,她指尖往装着杏子的小碟点了点,又虚虚扯了下卫琢的袖子,示意他也用些。
  卫琢净过手,拈起一颗,顺着她的意思送入口中。再见妹妹专注地盯着他瞧,唇色仍是异样的嫣红,衬着唇角深色
  的药痕,愈发显得双唇微微肿胀……吹弹欲破。
  他面色平静,任由那过于甜腻的汁水漫过唇舌,再缓缓咽下。
  卫怜不能说话,卫琢索性搬了座小几放在榻旁,就这般批改起公务。
  碧纱窗下水沉烟,暖融融的日光筛落而下,映出窗外几点婆娑蕉影。
  微风裹着初夏的味道,拂得卫怜忍不住打起瞌睡,脑袋不自觉向旁一歪,几缕垂落的发丝正正落入杯盏里,忙不迭又拿起帕子擦拭。
  卫琢见她一副冒失模样,也不唤犹春,而是径自去妆台取过玉梳,回到榻边坐下,想替卫怜将散下的发丝挽好。
  虽说从前卫琢也帮她梳过发,一丝不自在仍是悄悄爬上卫怜心头。并非出于羞赧,而是自己毕竟这般大了,何况他臂上还带着伤呢……
  卫怜的身子被微微扶起,话还未出口,药泥便顺势钻入了唇缝,顿时苦得小脸皱成一团,连忙探手取过案几上的纸张,匆匆写下几个字:我自己梳。
  卫琢被她那副苦不堪言的模样逗笑了,肩头微微颤动,原本想说什么,终是忍住了,只弯着眼角接过笔写道:别动,药要蹭花了。
  ……卫怜此刻连茶水也不能喝,只得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外间,犹春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放轻步子走入殿内。还不等绕过屏风,目光便先落在了软榻旁那二人身上。
  只见卫琢正垂着眸,专注地用玉笄为卫怜挽发。公主背对着屏风,而卫琢却立刻察觉到她的到来,微微侧过脸,投来淡淡的一瞥。
  犹春袖中的指尖悄然攥紧。她又望了一眼卫怜,默然退了出去。
  ——
  刺客的线索就此中断,刑部查了好些日子也未见新进展,最终仍是将此案归咎于民间起义的邪教所为。
  皇帝下令全国严剿逆贼,这十数具尸骸被高高悬于闹市示众。曝晒过后,更是腐败不堪,腥臭得令人作呕。
  民间不安定,雪雁一事的余波也远未平息。宫规虽不许宫人妄议朝事,可私下的窃窃私语却不可能禁绝。
  卫怜这日用过早膳,正欲往庭院去,便听闻殿外两名宫娥正小声议论此事。
  其实她也问过卫琢两回,皇兄却只是告诉她,贺之章已经受了罚,左右生不出大乱,她如今还病着,无需再费心神。
  宫娥偷偷说着闲话,见到卫怜也丝毫不慌张,行过礼后便想继续去洒扫,却被她唤住:“你们方才说,御苑禽舍的宫人也被召来了?”
  宫娥见卫怜神色关切,如实禀道:“是,禽舍那边有人说,雪雁一送过去便非全白……只是那会儿颜色淡,不易察觉。据说是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它又不停用喙梳理羽毛,这才越染越多了……”
  卫怜听得心里一紧,直到晌午都过了,还反复回想着这件事。
  当日那双雪雁被马蹄惊起,掠水飞去,在她记忆中分明是通体雪白无暇。可谁也不曾细辨过每一寸翎羽的色泽,如今宫人们各执一词,又如何能够查证……
  连日来的种种变故搅得她心绪难平,午歇入梦,忽而是贺之章被打板子,紧接着又是陆宴祈遭了禁足,光怪陆离,十分离奇。
  这般迷蒙地睡了一会儿,卫怜便被犹春推醒了。
  犹春脸色苍白,愁容满面:“昭仪娘娘方才遣了人来……让公主即刻去大宁宫觐见。”
  卫怜愣了愣,残存的睡意瞬时烟消云散。
  第11章 非明非暗朦胧月3
  大宁宫本是父皇寝宫,此番传召卫怜的人,却是贺昭仪。
  她双腿使不上气力,又不敢耽搁,一路随着宫人赶过来,额角和手心都渗着细密的虚汗。
  直至被引到后苑,才见到父皇正在研习道家的养生术法,贺昭仪则伴驾在侧。更令卫怜错愕的是,贺之章竟也在场……
  他直挺挺跪在廊下,瞥见卫怜,脸色愈发难看,无可奈何地望向贺昭仪。
  卫怜约莫猜着与雪雁相关,愈发小心翼翼了。
  行过礼后,贺昭仪本想亲昵地唤她一声,话到唇边,才发觉记不起她的名字了,只得转向陛下道:“陛下,七公主当日也在场。下人见识短浅,可公主却是亲眼见过那双雁的。”
  她面上堆起柔和的笑,顺势牵过卫怜的手:“好孩子,莫怕,据实直说便是。”
  父皇只冷冷“嗯”了一声,手中典籍又翻过一页。
  贺昭仪的手心娇嫩柔软,卫怜却紧张得微微发颤。她忍不住看了贺之章一眼,才低声答道:“雪、雪雁被捕时,儿臣……的确望见雁身是雪白色……”
  贺昭仪脸上笑意还未绽开,皇帝目光却倏然转向卫怜,冷声嗤道:“你离得近?瞧得真?朕看你这些年病得昏昏沉沉,记忆又岂可作准?”
  此话一出,卫怜双腿发软,直直跪了下去。贺之章刚松半口气,此刻亦是满面错愕。
  “朕看到的,分明是一双污秽不祥之鸟。”皇帝面色阴沉,一身华贵龙袍裹住他削瘦的身躯,愈发显得皮肉松垮:“即便你当日所见为白,那也是它欺瞒世人,其性不纯!”
  贺昭仪至此方悟,皇帝这分明是在敲打她,斥她白费心机、自作主张!
  她心头一凛,再不敢辩半个字:“陛下说的是。”
  在场众人,也如死了般安静。
  卫怜吓得不敢抬头,连眼泪都凝固住了,只在眼底堆着。
  直到有宫人压低了声气禀报,说四殿下有要事求见,皇帝这才拂袖而去。
  卫怜垂首跪着,目光望着裙上晃动的那一点光斑,指节攥得发白。
  更漏声慢,她与贺之章也不知跪了多久,才有宫人悄然扶起他们。
  卫怜揉了揉发红的眼眶,什么话也没有说,也不叫宫人随行,只僵着双腿慢慢往回走。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踏入一条长长的回廊,目光也不由自主飘远,落在那片琉璃瓦上。
  约莫在她五六岁时,还常随母妃来向父皇请安,这条回廊是必经之路。只是那时总有母妃温软的手,轻轻牵住她。
  廊外缠绕的紫藤开得正盛,与记忆中并无二样。一阵夏风吹过花架,她才恍然发觉这香味已许久不曾闻过了。
  相比起伤心惊惧,卫怜心底更多的是迷惘。或许她的确不讨人喜欢,算不得一个有用的女儿,可她已经竭力不去犯错,也曾不止一次笨拙地尝试讨好父皇,为何却被父皇厌弃至此,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
  她强忍泪水,低头朝人少的角落走,脑子里想着那对必死无疑的雪雁。直至双腿酸得走不动,她才在一片池水边停下,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坐在石头上怔怔出神。
  过了许久,卫怜刚把眼泪抹干净,忽地飞来一颗小石子,不轻不重地落入水中。
  她循声回头,这才瞧见贺之章竟站在身后,也不知道跟了多久。卫怜此刻并不想见到他,话里还带着鼻音:“你跟着我做什么?”
  贺之章目光掠过她微肿的眼睛,走上前递给她一块石子。
  卫怜正觉得莫名其妙,他便说道:“堂堂公主躲着哭算怎么回事?像你这样迟早要气病,不如丢石子泄愤。”
  说着,他自顾自示范起来,抡圆胳膊向水面掷出一颗,这回扔得太远,惊得水中央一双鸳鸯簌簌拍翅。
  卫怜一时语塞,忽然记起贺之章是比自己小些的……她幽幽叹了口气,再看他时,便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贺之章见她不动,挑了挑眉正欲开口,卫怜却指尖一紧,当真捏着石子抬起手来——却并非是对准水池,而是直直对着他。
  雪雁也好,刺杀也罢……皆因那日围猎而起。卫怜明知贺之章也无辜,心底却还是止不住地窜起一缕怨气。
  贺之章抬手想打掉她手中的石子,却又生生止住,烦躁地别过头去:“这次算我倒霉……可我真没想到会连累你!”
  卫怜望着他黑玉似的一双眸子,终是没能砸下去。
  她半天没吭声,继而学着他的样子,也使劲将石子掷入水中,“扑通”一声响。
  两人各怀心事,不知怎的,到最后双双蹲在池边,几乎将地上的石子扔光,水中央那对鸳鸯也早游不见了。
  卫琢寻到此处时,瞧见的便是这幅情景。
  二人被卫琢领回去,卫怜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贺之章与卫琢这位表哥也算熟稔,沿路上忽然想起一事,朝卫怜问道:“当日那支檀木簪,
  怎的不见你戴了?”
  提及此事,卫怜心中仍有几分小小的郁闷,却没有瞒他:“先前送去尚方署修缮,可那匠人忽染急症,簪子几经转手,竟不知落去了哪儿,连犹春去找也没有找到。”
  “尚方署行事竟这如此疏忽,连主子的物件都能遗失。”贺之章眉头一拧,见她面上仍有失落之色,大咧咧一挥手:“不过说到底也就是一支簪子,丢了就丢了,我再给你寻十支八支更好的来,就当赔你的了。”
  他哪知那簪子是陆宴祈送的,卫怜也不便道明,只好摇了摇头。
  贺之章走在卫琢身侧,忍不住歪头,越过他去瞧卫怜神色,却正好对上卫琢瞥了自己一眼。
  此番话语,他的确是一番好心。故而隐隐察觉到卫琢的不悦,他心头一堵。
  简直莫名其妙!
  ——
  八公主卫姹所住的珠镜殿,乃后宫中最为华贵的殿阁之一。
  案几上置着一座遍镶东珠的镜奁,此刻映出的面容却娥眉紧蹙,眸中隐含不悦。
  “珠玉在前的道理,你竟不知?”卫姹紧盯着神色局促的胞弟:“若非那双雪雁出事在先,你真将这雉鸡献上去,岂不甘愿做了旁人的垫脚石?”
  十一皇子卫琮被斥得声音更低了:“皇姐,那雉鸡羽色也算祥瑞……我原以为……”
  卫姹强忍着没有发怒,交代他道:“祥瑞二字,这段时日休要再提。”
  见卫琮垂头丧气的,她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一双妙目却灼灼发亮:“阿琮,我问你,你忍心看我嫁去王家,守着那酸儒度日么?贺昭仪在父皇枕畔吹风可不是一日两日了,她一介妾室,也配对我的婚事指手画脚?母后虽说不在了,可你我尚有母族依仗,未必不能同她争上一争。”
  分明卫琮才是嫡出皇子,继承大统,再名正言顺不过,卫璟又算个什么东西?
  卫姹又提点了弟弟几句,直到卫琮走的时候,犹豫好一会儿,终是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置于案上:“皇姐,此物是孙狱令托我带给你。”
  萧氏满门那时非斩即徙,嫡幼子萧仰更是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唯有这挂剑穗,连同其他被收缴的杂物得以留存。
  卫琮认得这编织手法,皇姐也为他编过同样的一串。
  卫姹望着那串沾着血污的剑穗,转头就命令侍女拿出去烧了:“罪人遗物,拿来我珠镜殿做什么?”
  “是……”卫琮低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