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误我 第5节
  除去肤色深了些许,那双明澈清润的眼眸,仍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只此一眼,卫怜心跳都似乎滞了一滞。
  “怎的一来便瞧见公主在抹泪?”陆宴祈话里压着三分笑意,侧身拦在她跟前,不着痕迹隔开二人。
  “我……以为发上落东西了。”卫怜声若蚊吟,虽知是虚惊,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恼起了贺之章。
  陆宴祈与他相熟,遂放软语气哄她:“贺兄不过是玩笑惯了,断不会存心欺负人。”
  贺之章自己也未料到,自己一时无意之举,又险些将小公主吓哭了……
  “比阿姐养的兔子还胆小……”错愕过后,他微拧着眉,冲陆宴祈道:“日后真该多带公主出来走动,要能学得我几分胆识,还有谁能欺负得了她?”
  这话听得卫怜脸颊微微涨红,便是泥人也生出了几分火气。她手指攥紧袖口,鼓起勇气抬头辩驳:“我、我觉得我这样挺好,像你这般天不怕地不怕……反而古怪得很!”
  说罢,她耳根都气红了,扭过头去不看他。
  卫怜嗓音生得绵软,一句话说完,落在贺之章耳里同猫儿叫唤也差不多。他还欲再说,便被陆宴祈含笑截住话头:“贺小姐呢?”
  贺知章无奈朝着凉风台上一扬下颌:“三殿下与四殿下正率新臣曲水流觞,阿姐想来是去上头观礼了。”
  陆宴祈一时哑然,他本是托贺令仪来接卫怜的,谁知她倒好……
  再听旁人提及卫璟,卫怜眼睫一颤,指尖也不自觉蜷起,垂眸盯着自己的绣鞋。
  “我让人请她过来作陪。”陆宴祈只当她是局促,趁贺之章转头张望,指尖极快地滑过她的手,压低嗓音道:“稍后去泛舟可好?”
  二人广袖交叠着,这隐秘触碰也不过牵起几道涟漪般的浅痕。卫怜耳尖却已红透,点了点头。
  她在宫宴上见过贺令仪,印象中贺小姐身段丰腴,性情娇憨,不失为一个美人。
  直至卫怜被陆宴祈引上画舫坐定,贺令仪才攥着裙裾姗姗而来,粉面微湿,神色瞧着有几分不大好。
  贺之章一见便笑了:“阿姐在凉风台碰了钉子?”
  “酒都堵不住你这张嘴!”贺令仪睨他一眼,看向桌上的杯盏,语带不快。
  姐弟二人与友人张罗着叶子戏,陆宴祈总算寻着机会,侧身靠近卫怜,用仅容二人能听清的声量低唤:“阿怜"。
  春色融融,映着少年眉目灼灼,笑起来时,右颊便陷出个深浓的酒窝,抬手比了比:“你长高了这么多。”
  饶是如此,仍要矮他一个头。
  卫怜抬眼瞧着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只觉陆宴祈处处都不同了……她说不出所以然来,可横看竖看,却又觉得处处都好。
  本想问他在军中可曾受伤?然而此刻他分明神采飞扬,又坐在自己身边了。
  湖风挟着几丝潮湿水汽,丝竹之声时隐时现,她满腹柔软的心事,便在这片春风里浮浮荡荡。
  待她细声讲过檀木簪磕损的事,陆宴祈忍俊不禁:“这等小事怎好劳烦四殿下?改日我再送你一支。”
  卫怜忍不住也弯了唇角,轻轻点头。
  陆宴祈凝望着她的笑脸:“待我父亲端午后回来,便去礼部递——”
  “陆兄!”另一头陡然传来呼喊。
  画舫之上,终究不是叙话之地。陆宴祈无奈地摇了摇头,卫怜不便追问,心口却像被方才那话给烫了一下,微微发热。
  她很快也被拉入桌边,与众人围坐着打叶子戏。
  卫怜技艺平平,牌运又比旁人差些,第三轮便败下阵来。见陆宴祈亲自斟来青梅酿,她迟疑道:“我……不会饮酒……”
  陆宴祈不过斟了浅浅半盏,闻言笑了笑,瞧着也并无劝酒之意。
  倒是贺令仪杏眼圆睁,讶然不已:“公主竟不饮酒?那岂非好些宴会都失了趣味?再说这梅酿清甜得很,并不醉人呀……”
  众人目光齐齐投来,有好奇的打量,亦有含笑的注视,卫怜却愈发局促不安了。
  她下意识望向陆宴祈,不觉咬住了下唇。
  ——
  依太液池而筑的凉风台上,正是酒香氤氲。
  席间流觞曲沼,纸笔闲搁,白玉杯顺流而下,已是第三回泊于屏风前了。
  屏风后,卫璟朗声大笑,目光若有似无扫向案几另一侧。
  卫琢垂首跪坐,提笔蘸墨,待狼毫饱尝了墨汁,略一沉吟,数行墨迹便跃然纸上,而后敛袖将诗稿递与侍者。
  “玉尺量春分曲水……默问东风第几巡……当真是神来之笔!”
  “三殿下此等绝句,堪称今日魁首!”
  满殿赞叹不绝于耳,那诗稿在众人手里品评鉴赏,最终又回到卫璟案前。
  他漫不经心接过,扫了一眼始终沉静如水,甚至称得上过分温顺的卫琢,忽觉这场酒宴索然无味。
  卫璟离席后,酒盏再度停驻于屏风前。
  卫琢含笑举杯:“我不擅诗词之道,便以酒代诗,不献拙了。”
  正在内殿更衣的卫璟动作一滞,方才纸上风骨峻峭的字迹又浮现在眼前,胸中烦闷之气更盛。
  这些年,卫琢常替他代拟文书,接办繁冗杂务,从无半句微词。身为兄弟,卫璟明面上也维持着兄友弟恭,免得平白落人口实。
  然而赵美人那夜一句“殿下这位四弟愈发出息”,连日以来,竟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前些时日,太史令进言称紫薇星现乃立储吉兆,父皇却未置可否。
  莫不是……疑心生暗鬼?
  天光筛入殿中,卫璟循光望去,只觉那明晃晃的亮色分外碍眼。烦躁之下,他猛地挥袖扫落垂帘,打得缀珠好一阵哗啦乱响。
  ——
  一直等到卫璟走了,卫琢才起身离席。
  凉风送爽,也吹去衣袖上浸染的酒气。行至朱栏,他目光无意掠过太液池某处,步伐随之一滞。
  湖水碧波千顷,华美的画舫正载着满船春色,悠悠荡漾。舟中人影绰绰,而卫琢的视线,却一眼便落在了那道本不该出现于此的身影上。
  卫怜一身樱粉薄衫,鹅黄裙裾,长发挽起,身子软软倚在小案上,好一会儿了,仍是一动未动。
  凉风台毕竟在高处,目力再好,也辨不清她脸上神情。倒是妹妹身侧那男子……看得卫琢微眯起了眼眸。
  “四殿下这便要走了吗?宴席未散……”一位熟识的官员恰好出来透气,见他凭栏而立,笑着拱手相邀。
  “改日再叙。”卫琢微微一笑,温和如常:“眼下实是另有要务,容我先失陪了。”
  第5章 半为怜春半恼春5
  两小盏梅酿下肚,卫怜胃里像是烧了团火,白嫩的脸颊渐渐晕开一层酡红。
  犹春方才劝了又劝,此刻眼见陆宴祈被同僚们围住,一时抽不开身,心里愈发着急。
  反而是贺之章先发觉不对劲,俯身细瞧她,震惊道:“公主这是……醉了?”
  卫怜晕乎乎的,脑袋小鸡啄米似的轻点,发间珠钗几近挨上了他的肩。
  他下意识伸手去扶,手指隔着轻薄的春纱触到她的肌肤,瞬时又缩回,指尖隐隐有几分发烫。
  陆宴祈被叫过来,轻唤了她两声,继而皱起眉,正要送她回去,画舫另一侧却忽然喧闹起来——
  “四殿下!”
  “这不是四殿下吗?”
  众人讶异地低呼,贺令仪当即起身,提着裙裾喜盈盈上前:“表哥——”
  “不必拘礼,”卫琢抬手止住欲要下拜的众人,朝她浅笑颔首:“表妹也在此处。”
  “表哥可要与我们玩叶子戏?”贺令仪眼眸亮晶晶的,又添了一句:“七公主也在。”
  卫琢目光掠过她身后略显纷乱的席面,脚步未停,温声道:“今日是御医请脉的日子,我来接七妹回去。”
  说话间,犹春已经扶着卫怜出来了
  ,陆宴祈也陪在一侧。
  卫怜下船时身形一晃,还不等他搀扶,卫琢早已快步上前,自犹春手中将人稳稳接过,令她半倚在自己身侧,含笑道:“小妹身子弱,有劳陆公子费心照拂了。”
  陆宴祈微愣,旋即也微笑道:“殿下言重,这是臣分内之事。”
  他站在舫外目送二人离开,脑中冷不丁闪过一个念头。
  阿怜她……似乎不能沾酒?
  云舟复又悠悠荡远,卫琢正用素帕为她拭汗,又用手背贴了贴卫怜的额,试探温度。
  接着,那双漆黑的眼珠似有所察,隔着粼粼湖水,朝陆宴祈伫立的方向望了过来。
  二人目光遥遥相接,说不上为何,他心中莫名一跳。
  ——
  卫怜酒量差得出奇,下船后连同午膳吐了个干净。
  回到群玉殿,她对着铜镜,轻按了按颈侧发起的红疹,又特意换了件襟口高些的裙衫,才心虚地蹭出去。
  卫琢正临窗翻阅着什么,手旁那碗药还氤着热气。闻得脚步声,他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屈指在案几上叩了叩。
  卫怜老老实实坐下,目光不由自主转向药碗旁的那碗蜜饯。正要捧碗,便听卫琢问道:“旁人不知你沾不得酒,难道小妹自己也忘了?”
  “我没忘。”卫怜解释着,声音渐弱,听来没什么底气:“只是以为这酒疹不会再犯了……”
  卫琢沉默片刻,语气温和地问:“可是有人劝酒?
  卫怜赶紧摇头:“与旁人不相干。”
  他闻言不再追问,唇角微抿,当着她的面把装着蜜饯的小碟收走了。
  卫怜耷拉着脑袋,脖子底下那块肌肤痒得似有蚂蚁在爬,只好强忍着,心中是又懊恼又委屈。
  皇兄认定自己是受了旁人怂恿,可事实并非如此……
  卫琢也不再言语,就这般平静注视她。
  卫怜眼圈渐渐有几分湿润了,低低说道:“我没有说谎……只是席上人人都很欢喜,我不想显得不合群,我、我怕……”
  她那时胡乱想着,若是推掉那盏酒,旁人会不会将她看作异类,愈发不喜欢她,甚至就连陆宴祈也会觉得她难以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