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桓秋宁嚼着羊肉,转过头,鼓着腮问:“鹰奴是什么?他也是你们的奴隶么?”
  “鹰奴是最下贱的奴隶,如果他们不够强大,就会成为鹰的食物。”少年垂下眼,神色黯然,“但是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我的奴隶,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在遇见你之前,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的父亲有三个儿子,而我是最没用的那个,族中所有的长辈都不喜欢我,他们说我是贱人生的孽种,说我不配流天神的血。他们骂我可以,但是不能骂我的娘亲。有一次,我为了娘亲,冲撞了族中的长老,夏景为了救我,被长老们砍断了一根手指。他是天底下唯一一个,愿意为了我付出一切的人,他是我最珍贵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桓秋宁耸了耸肩,放下羊肉,伤感地说,“也没有亲人了。”
  “对不住,让你伤心了。”少年拍了拍桓秋宁的肩膀,问:“你为什么会到萧慎来?你想回去么?回到你的家乡。我没有离开过部落,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但是我听我娘说过,她说外面很美,有金碧辉煌的宫殿,有红墙绿瓦,有烟雨杏花红。”
  “外面很美。”桓秋宁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他涩声道:“只是,我已经无处可去了。我没有家了,天下之大,再也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了。”
  “我很想让你留下来,可是,我没办法保护你。”少年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天,“今夜的星辰好美啊,为什么很多人看不到呢?他们的眼里没有星辰,只有杀戮,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桓珩,你说我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少年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我娘告诉我,我只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好了,可是,仅仅是活下去,就足够了吗?”
  “恩,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桓秋宁抬起手,抿去了眼泪,“只有活下去,才能看见这么美的星辰。”
  一阵突袭的凉风吹的两个孩子后背发凉。少年回头一望,白狼正从远处向他们跑来。
  少年包起羊肉,抓起桓秋宁的胳膊,急切地说:“快走,有人要来了。你快跑,不能让别人发现你。”
  桓秋宁躲在火堆后,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慌慌张张地问:“往哪里跑?”
  “朝着有光的方向跑!快跑,别回头!”少年塞给他一把匕首,指了指山丘的方向,“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好!”桓秋宁低着头,朝着山丘的方向一直跑。不知跑了多久,他蹲下来,抱着膝盖,大口地喘着粗气。
  天边星河灿烂,星光把草原照的宛如白昼。桓秋宁握着胸前的狼牙,站在原地,抬头望着天边的星河,看得出了神。
  那片星河由冷变暖,渐渐的变成了如烛光一般温暖的火光,桓秋宁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时,眼前浮现出了一簇摇曳的烛火。
  痛感很快蔓延至全身,桓秋宁抚摸着浑身上百道伤痕,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
  他从巨人坑中活下来了。
  桓秋宁摸着胸前的雄鹰图腾,心想,如今的他,应该已经成为了弘吉克部的鹰奴。
  他强撑着身体,坐起来,看向四周。羊皮帐篷中摆放着几个银盆,里边盛放着大块的烤肉,烤肉的香气诱人,烛火温热。
  桓秋宁舔了舔嘴唇,摸了摸肚子,低下头,在狼皮榻下找皮靴。
  这时,帐篷外传来了一声,“你醒了?”
  第94章 鹰奴(四)
  桓秋宁以为来人会是爱神“天旦”,没想到竟然来了个天煞星。
  他掀起绣着吉祥纹的门帘,大步迈进羊皮帐篷,坐在了桓秋宁对面地毡毯上。
  桓秋宁瞧着他那一副气势汹汹地模样,以为他是来寻仇的,没成想,他坐下之后倒是心平气和了不少。他光着膀子,前胸上的雄鹰图腾和咒语如旧,桓秋宁一眼就认出了,他便是前些日子背着自己去斗兽场的那个鹰奴。
  “吃点东西。”他拿起银碗,倒了一杯羊奶,撕下两块羊肉扔了进去,推到了桓秋宁的面前,抬眼道:“说,你是什么人。”
  桓秋宁略微吃惊,虽然此人的汉话说的很生疏,但是一点也不拗口,反倒是让他觉得很亲切。他心想,难不成这个鹰奴是个汉人?
  于是,他试探性地问了句:“兄弟,我是汉人,吃不惯半生不熟的羊肉,你拿去再给它烤一烤,烤熟了我再吃。”
  鹰奴不吭声,把银碗拿回去,三两口喝完了羊奶。他从羊腿上撕下了两大块羊肉,扔进嘴里,没嚼几下就咽下去了。这吃相可谓是相当豪放了,毫无礼仪规矩可言,完全不像是汉人的作风。
  看他吃的这么香,桓秋宁的嘴角抽了抽,肚子没骨气地叫了两声。
  桓秋宁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揉了揉肚子,心道:“算了,天大地大,吃食最大。面子丢了还能再找回来,人要是饿死了,那可就亏大了!再怎么说,也不能赔了老本罢!”
  他在心里跟爱面子的自己打了一架,大获全胜。于是,他伸手抓起一块羊筋肉,美滋滋地送进了嘴里。
  “真劲道!兄弟,你再给我倒杯羊奶呗!”桓秋宁咧着嘴,扬眉一笑,“方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这羊肉真香!”
  鹰奴无动于衷,抱着胳膊,坐在对面,面无表情地盯着桓秋宁看。
  桓秋宁察觉到,这个鹰奴一直盯着他手腕上的草绳看,根本移不开眼。想到这里,他的眉角微微一挑,突然就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坐在这里美滋滋地吃羊肉了。
  缘分还真是妙不可言哪!
  他没想到初到边境时遇到的小驿卒,竟然在今日救了他的一条命。
  “大哥,你稀罕这种草绳?”桓秋宁假装失落,垂下眼,“哎——可是我不会编啊!大哥,我跟你坦白了说,我是被人骗到弘吉克部来的。城外的流民为了一个羊腿,把我卖到了这里,如今啊,我怕是没法活着回去了。”
  鹰奴斩钉截铁地逼问道:“你手上的草绳是从哪弄的?”
  “哎!说来话长。”桓秋宁又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人还真是个直肠子,别人还没给他下套呢,他自己就先招了。单耳鬼李傀,我既然答应了你弟弟,那咱们就一块活着闯出去罢。”
  见桓秋宁心不在焉的,鹰奴重重地砸了下桌子,怒喝道:“说!”
  “大哥,您别急嘛!咳咳,你听我慢慢跟你说。”桓秋宁盘着腿,一边嚼着羊肉,一边说,“我呢,有个亲哥,他要是还活着,估计长得跟你一般高大魁梧。他叫李傀,俺们都叫他单耳鬼!他以前是威风凛凛的东平关守将,只可惜,六年前东平关失守的时候,他被弘吉克部的黑鹰军捉去了,干了咱们这行,也就是给萧慎人当了鹰奴,生死未卜。我是汉人,没办法心甘情愿地给萧慎人当奴隶,大哥,今儿个我把话跟你说明白了,你要是觉得我该死,你就杀了我罢!反正,我知道我大哥活不了了,我等了他六年了,也足够了,我不想再继续等下去了。烂命一条,你拿去罢!”
  桓秋宁使劲挤出了点眼泪,演的那叫一个情凄意切,为了让李傀信假为真,他特意叫了李傀一声“亲哥”。
  他低下头,把那两滴芝麻大的泪珠抿了去,抬头时,见对面的鹰奴哭得悲伤大怮,便知道自己在满春楼的那一年没白待,他是学到真东西了。
  桓秋宁不知道李傀是怎么把他搂进怀里的,他只记得李傀像头饿狼一样扑了过来,然后温柔地抱住了他。
  他知道这个久别重逢的拥抱不属于他,看着李傀在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浑身发抖,他心里莫名地难受了一阵子。
  李傀松开桓秋宁后,摘下了胸前挂着的狼牙。他用榔头敲碎了狼牙,从狼牙里拿出了一跟皱皱巴巴的草绳,草绳上系着一个平安结。
  “六年了,哥终于见到你了。”李傀把草平安结放在了桓秋宁的手里,“哥带你走,离开这里,咱们不做谁的奴隶,哥要带你回家。”
  “回家。”桓秋宁的心颤了一下,他不禁想到那个守在边城的小驿卒,也是日复一日地等着他哥,等他们一起回家。
  桓秋宁纠结了一阵子,还是没能叫出那声“哥”。他拍了拍李傀的肩膀,笑着道:“单耳鬼,我厉害么,我从斗兽场中活下来了。这六年,我一直在好好地长大。”
  最后一句话,是桓秋宁替小驿卒说的。他想,如果小驿卒见到了李傀,一定会跟李傀说这样的话。六年的遗憾不是一句话能弥补的了的,但是说了总比没说要好。
  “嚯,这么多年没见,你小子怎么跟哥生疏了。”李傀摘下黑色面罩,露出了一张黑的发青的脸,着实是像土里挖出来的人面青铜钺。
  桓秋宁看着李愧的脸,觉得他跟小驿卒长得一点也不像。
  李傀也看着桓秋宁,感慨道:“真好啊,一转眼六年过去了,你小子也长大成人了!”
  这张脸虽然晒得黝黑,却相当英气。他的两条眉又粗又浓,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只可惜……
  他瞎了一只眼,连眼珠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