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乱世必起,山河破碎,他需要为天下的百姓择一位明主。
  桓秋宁不知道命运会如何改写史书,也无法预知急遽变化的局势的走向,更不知道所谓的明君此时是嗷嗷待哺的婴孩,还是浑身烂泥的流民,又或许就是他的眼前人。
  此时此刻,在去往郢荣的客船上,命运以谢柏宴之手,给了桓秋宁一张空白的画卷。
  他接,以后他就会是这幅画的执笔者。
  他不接,这幅画也会落到别的人手中,让不可测之事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山雨欲来,即无宅院,也无茅舍,他避无可避。
  因此,桓秋宁沉思许久后,终是接下了这一幅命运递给他的无名的空白画卷。
  此时的桓秋宁不知道自己在这幅画上留下的每一道墨痕,都会成为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会成为大徵王朝的这一幅画卷上最苍凉的注脚。
  一切悄无声息地结束,又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萌发出了新的枝丫。
  从桓秋宁登上这艘客船的那一刻开始,这副空白的画卷上,就已经留下了第一道不深不浅的墨痕。
  这道墨痕,名为机缘。
  第86章 楚歌起(二)
  客船在清江上晃悠悠地走了一日半,桓秋宁站在沙盘旁给谢柏宴把上京八郡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个清清楚楚。
  第二日红日浮出江面的时候,桓秋宁顶着俩黑眼圈,口干舌燥地向谢柏宴讨茶喝。
  谢柏宴命人煎了一壶蒙顶甘露,小厮端上来的时候紫砂壶中的茶水正“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茶香四溢。
  二人对坐于船边,谢柏宴若有所思地看向桌上的地图,他指着地图上的上京城道:“上京地处总纵锦山以南,西北角上便是常边郡,过了天山河就到了天州。如今郑氏叛国,萧慎在边境大规模安营扎寨,就等天一冷,冰河结冰,到时候萧慎的铁骑便能横跨冰河,踏碎大徵的边境。如此看来,上京的位置着实危险!我有一种预感,京中朝臣早就已经有了迁都的念头。”
  桓秋宁品了一口茶,醒了一回会儿神,慢条斯理地问:“你觉得他们想往什么地方迁?”
  “暂时想不出来。”谢柏宴沉思片刻,抬头问:“你怎么看?”
  “他们能迁都的地方并不多。”桓秋宁抬起食指,指了指地图,“如今大徵兵力不比当年,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都想要咬死这头鹿,分鹿肉吃。既然这头鹿要跑,那么它会往它觉得安全的地方跑。”
  “这里是庸中郡,地如其名,它的位置在大徵的中心,也是庸中梁氏的老家。”桓秋宁端起茶杯,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我猜这头鹿,它想往这里跑。”
  谢柏宴思索道:“可是如今庸中梁氏的子弟在朝中并不得势,殷玉生性多疑,未必会信得过梁氏的人。迁都一事事关大徵命脉,殷玉定不会选择他没有十全把握的地方。”
  “你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人物——护国夫人梁秀兰。”桓秋宁继续道,“她住在昭玄国寺的这些年并非真的一心修佛,她在朝中安插了不少梁氏子弟,大多是不起眼的文官。蚂蚁虽小,多则噬象。我想她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重新把梁氏的旗帜立起来。”
  “况且,庸中梁氏的子弟虽然在朝中没有显赫的地位,但是庸中郡旁边的双云郡可是出了一位不一般的女人——宠冠六宫的凤妃狄春香。她虽然不是皇后,可殷玉给她赐了一个‘凤’字,给了她执掌六宫的权力,也算是让她无其名,却有其实,她也算是当了半个皇后。”说到这里,桓秋宁看着谢柏宴,突然问了一句:“欸,你说殷玉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了,他为什么不立后啊?他到底在等什么呢?”
  “无从可知。”谢柏宴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热茶烫得他嘴唇发红,他连忙用帕子擦了擦。
  见状,桓秋宁又问:“殷玉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谢柏宴淡定道:“不甚了了。”
  “你没查过殷玉?我不信。”桓秋宁单手支腮,不依不饶地问:“就算是你没查过,殷禅应该也没少跟你说他吧。毕竟,一山不容二虎,一头虎的眼睛里,怎么可能没有另一头虎呢。”
  很明显,谢柏宴不太想聊殷玉这个人,无论桓秋宁问他什么问题,他不是蹦一个单字,就是用一个词草草应付,根本不往深里聊。
  桓秋宁本来也没想从谢柏宴的嘴里挖出来点什么,他问了一会,觉得无聊了,也就没再问下去。
  这段时间桓秋宁一直待在船舱里,他本还觉得奇怪,杜长空怎么没派人半路给他截回去。出了船舱他才明白,不是杜长空没派人来杀他,而是郢荣的艨艟一直在不远处跟随着。
  艨艟上一排排的弓弩手跟冰雕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船边,就算是只过江的鸟儿也甭想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逃过去。
  客船离郢荣越来越近,天空与江面从水天一线之处渐渐撕开了一道口子,那团黑色的云雾也愈发清晰。
  几十艘楼船如铁鳞怪鱼般贴岸蛰伏,距艨艟群百丈之外,五艘高大的楼船如巨兽般蹲踞。战船之后,便是驻扎在江边的军寨。
  桓秋宁望了一会儿天,回头问谢柏宴:“上京八郡我给你讲完了,郢荣的事儿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讲讲?”
  说白了,桓秋宁在郢荣摸爬滚打了五年,除去流浪乞讨的日子,剩下的日子全是在鬼混。
  仔细说来,最初他只在郢荣与干越谈判的时候干了不费一兵一卒便说服了董明锐归降这一件正事,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让他以“南山”的身份在郢荣崭露头角,紧接着他替殷禅端了郢州旧世家的老巢,这才让“南山”这个名字声名大噪。
  至于其他的事,他就算是有心查探,也查不到深处,所知不多,只能算是略知一二。
  谢柏宴没给他回话,而是平静地注视着江边的楼船,望出了神。
  下船的时候,谢柏宴终于回过了神,他对桓秋宁说:“有很多事,说不清,道不明。从现在开始,你跟着我,所有的一切,你都会亲眼见到。”
  听罢,桓秋宁抱拳,文绉绉地笑道:“那日后,就承蒙活菩萨你,多多关照啦!”
  话音刚落,楼船顶层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越的玉磬碰撞的声响。
  顷刻间,所有艨艟的弩窗在同一瞬间被推开,露出了寒星似的箭镞。紧接着,一名头戴漆纱冠的文官走到了楼船的栏杆边,向谢柏宴敬了一杯茶,恭敬道:“恭迎司徒大人回都。”
  与此同时江边军寨中的驻军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向谢柏宴行了军礼,扬声道:“恭迎司徒大人回都!”
  谢柏宴与那位前来迎接的文官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温声道:“赏。”
  “好气派!”桓秋宁不由得抚掌一叹。他看向缓步下船的谢柏宴,挑眉道:“真不愧是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赌徒大人,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啊。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温润如玉的活菩萨,竟然也是个狠角色呢。”
  “走吧,先去皇城。”谢柏宴淡淡一笑,从桓秋宁的身边走过,微微侧首,继续道:“想必王上已经等候多时了。”
  桓秋宁将要走,抬眸时视线被一艘艨艟的桅杆上绑着的黄布符箓吸引了过去。他发现,艨艟上不仅仅有黄布符箓,还画着白虎。
  他指了指桅杆,问:“活菩萨,桅杆上面绑着的黄布条是什么?”
  谢柏宴道:“那是五斗米道的‘水官解厄’,一种道家的符咒。”
  桓秋宁讶然道:“竟是道家的符咒,看来郢荣的将士不仅心中有佛法,而且对修仙问道之事也颇有兴趣嘛。”
  谢柏宴边走边道:“水军的将士常年驻守在清江一案,如遇风暴或敌军突袭,便会取出此符咒,向天祈愿,度过此难。他们在桅杆上挂这种符咒,大抵是想让自己多一些能够孤注一掷,所向披靡的底气。”
  “那王上呢?”桓秋宁心想,既然已经到了郢荣的王都,面对诸位将士,该避的讳还是要避则避罢。平日里,桓秋宁更喜欢称呼殷禅为“病秧子”,因为那人完全是一个活的药罐子,很少尊称他为“王上”。叫完这一声“王上”,桓秋宁挠了挠脑门,头皮麻了好一阵。
  “先道后佛。”谢柏宴颇有耐心,不疾不徐,慢慢地讲道:“早些年王上的身体欠佳,在京都外的苍凉山上修建道观,寻求长生不老之术,也请了不少世外仙长推演国势国运。后来他建立了郢荣,成了国之君王,从那之后,他不再囿于生死,而是心怀百姓,于是他修建佛寺,一心修禅,祈求佛渡万民。再后来王上便开始钻研兵法和纵横之术。如今,他可能对医术比较痴迷罢。”
  桓秋宁笑道:“那他可真是融百家之法,养一人身性啊。”
  一阵风起,江风卷起黄布符箓,桓秋宁还未看清上面的字条,等到他再定睛一看时,眼里已经是坎舛宫宫门上飘扬的彩旗了。
  桓秋宁扶起一旁弓腰侍奉的公公,一展笑颜,期待地问道:“今儿这宫里怎么置办的这么喜庆,可是有什么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