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他盘坐在白玉马车中,一袭素纱广袖垂落,衣纹如水纹荡漾,不染尘埃。他的头上盘着高髻,白纱笼面,白纱从他的发髻一直拖到了白玉马车上,宛若天宫中仙女的软纱水袖。
  他的眼眸半阖,似闭非闭,眼角微微上扬,笑眼中却不含一丝悲悯之意,而是无尽的凉薄。
  车过处,莲影自生。
  云霓大街上的百姓无论信佛与否,见到这位法相悲悯的玉面观音,无不纷纷跪地,一边叩首一边大声高呼,祈求菩萨保佑。
  “菩萨保佑!保佑我腹中的胎儿平安长大成人,一生无灾无难,平安顺遂!”
  “菩萨保佑!我儿几年已经四十七了,还没娶到个媳妇,求菩萨保佑他今年能寻到个媳妇,让我和老头子临了之前,也能抱上孙子!”
  “菩萨,救救我爹吧,他害了重病,就快要死了!菩萨,您开开眼,给他一条生路吧!我爹这辈子从来没有害过人,他的命为什么还是这么苦哪!”
  “菩萨啊,您睁开眼睛看看罢,田里的庄稼又死绝了!年年闹灾荒,不是旱灾就是病虫,人没得吃没得穿,活的还不如牲口,有多少活生生的人全都饿死了啊!这些年,饿死的人多到村头的义庄已经放不下了。放在老宅子里的尸体全臭了,熏死个人,这让人怎么活?没法活了啊!真是活着不如死了,可两腿一蹬,死了以后,却连个埋的地方都没有啊。”
  “菩萨啊,求您保佑大徵河清海晏,社稷无恙!”
  “求菩萨保佑,吾等此生安乐无忧,长命百岁!”
  “……”
  见到此情此景,桓秋宁方才知道什么叫做“众生皆苦,万民求渡”。
  可悲的是,白玉马车上的那个人,长得再像观音菩萨,却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
  他受万民敬仰,听万民诉苦,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是神,他是人。
  人成不了神,神也终究只是人。
  白玉马车走到茶馆前的时候,桓秋宁不经意间看见了玉面观音的眼睛下悬着的一滴泪。
  清澈干净的一滴泪珠,没有任何杂尘,凝在他的眼睛底下,不落,不散,像一面能容得下世间万物的镜子,把天底下的愁苦与哀怨照的清清楚楚。
  这是一滴观音泪。
  观音流的泪是天下万民的苦。
  因为这座观音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沾满金箔的冰冷的泥像,所以他才能看见民生疾苦,他的眼睛才能容得下每一个人的苦楚,才会凝出一滴伤心泪。
  白玉马车在万民的欢呼中渐渐远去,白纱帐中,玉面观音的背影渐渐模糊,唯有檀香依旧,让人觉得方才并非梦幻。
  桓秋宁的又眨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他的眼里只有坐在铜镜前的那位假僧孤冷的背影。
  一模一样。
  一样的凉薄,一样的孤冷。只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背影中,多了几分凶煞之气。
  此时的他,倒是比扮他做观音之时,更像活生生的人。
  桓秋宁站在门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屋里的假僧,自言自语道:“谢柏宴,原来咱们早就见过了,你可真是一人千面啊。活菩萨啊,活菩萨,有你在,琅苏是一日也安稳不了咯。”
  桓秋宁将要敲门,给谢柏宴演一出久别重逢的大戏。他的曲起的食指还未叩在门上,楼下便传来了哨声。
  阿远在楼下等他。
  桓秋宁翻身从客栈的二楼一跃而下,落地无声。他吊儿郎当道:“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有大事!”阿远踩在长凳上,指了指照山白住的那间客房,激动道:“哥,我查出来公子中的是什么毒了!他中的毒名为‘抑邪’,也就是七步雪中加了一味‘枯荷’。这种毒相当狠哪,中毒之人看起来不怎么痛苦,其实五脏六腑早就已经开始糜烂啦!”
  “‘抑邪’,那不就是‘邪抑’倒过来?”桓秋宁勾住阿远的脖颈,半信半疑地道:“你逗我玩呢。”
  “疼疼疼,哥你轻点!我没开玩笑,真有这种毒,我问过铜鸟堂的兄弟,他之前做任务的时候中过这种毒,他也是安然无恙,也是因为他的体内有邪抑。”阿远思索道,“不过,跟他一块中毒的普通人就很惨啦。撑了三天,然后七窍流血,死啦。”
  桓秋宁心头一颤,他松开手,寒声问:“这种毒,能解么。”
  “能。”阿远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但是难如登天。北疆有一种花,名为荼靡,如果有荼靡的种子做药引,给他喂下邪抑,说不定还有救。但是北疆与琅苏相隔万里,等公子到了琅苏,早就成了一具干尸了。”
  “荼靡!”桓秋宁的眼中闪过一缕光,“荼靡不只有北疆有,上京也有。五年前,我见到过开在皇宫里的荼靡,一种黑色的荼靡花。”
  “去上京应该来得及。只要今夜或者明早能渡江,快马加鞭地赶去上京,说不定还能给公子捡回这条命!”阿远激动地蹦了一下,他锤了锤自己的胸脯,自信地道,“哥,我的马术甚好,你信不信我?给我一匹快马,我能带他回去!”
  “我可以信你一次。”桓秋宁若有所思地看着阿远,沉声道:“只不过……”
  “人命关天啊,什么事能比人命更重要啊!哥,咱们这可是从阎王爷手里头抢人哪!”阿远的话还没说完,桓秋宁突然捂住他的嘴,往他的嘴里塞了一个指甲盖大的药丸。
  他看见阿远把药丸咽了下去才松手。
  阿远憋的脸通红,他掐着喉咙咳嗽了一会,结结巴巴地问:“你……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苦,要命了!”
  桓秋宁抱着胳膊,淡淡道:“剧毒。”
  “哥,你不信我,也至于要了我的命啊。”阿远扣着嗓子眼,恨不得把肠子给吐出来,可那毒药一入口就化了,无论他怎么捶胸,也吐不出来了。
  “莫慌,莫慌。”桓秋宁挑了挑眉,云淡风轻道,“我可以告诉你,这种毒也跟七步雪有关,只不过是七夜雪少了一味‘残荷’,除此之外,药丸里头还有一个蛊虫。所以,七步之内你不会死,七天之内你也不会死,它会一直留在你的体内,你吃什么,它就吃什么。等你带着照山白回到上京,解了他身上的毒,我就把解药给你,如何?”
  此招虽然狠毒,但也确实是铜鸟堂刺客的常用手段。
  阿远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只能应着。他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眼泪倒是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停地往下掉。
  他扶着桌子,仰头问:“哥,现在渡口全封死了,客船停在岸边,没有州府的文书,根本没法开船啊。”
  “我来解决。”桓秋宁沉声道:“你去准备吧,明日一早,会有船在渡口等着你们。”
  桓秋宁递给了阿远一个酒壶大的白玉瓶,里头装着猩红的血,满满一整瓶。阿远摇晃着白玉瓶,问:“哥,你这是给谁放血了?这么大一瓶,不得给人放死了。”
  “我的血。”桓秋宁的嘴唇发白,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他的脸色很差,身体也比平时虚,“今天晚上我有事,你去守着照山白,他身上的毒要是发作了,你就给他喂这个。明早我会再给你一瓶。”
  “嘶,真狠。”阿远看着桓秋宁手臂上露出的密密麻麻的刀痕,倒吸了一口冷气,啧啧道:“不仅对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太阳渐渐西落,远处的山峦镀上了一层金箔,日落金山。
  阿远站在客栈门口,双手合十,抬头望天,祈祷道:“公子,你一定要活过来啊。不然,我可真就逃不出这个恶鬼的手掌心了。”
  红日渐渐下沉,天边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在琅苏的亭台楼阁之时,桓秋宁跟着谢禾悄悄地潜入了将军府。
  他本想绑了杜长念,威胁杜长空给他渡江文书。他在将军府徘徊了一整夜,却没连杜长念的影子也没见着。
  天亮之前,桓秋宁在杜长念上次练剑的空院守株待兔,没等到兔子,却遇见了狼。
  他和谢禾蹲在草垛后,碰见了被陆金菱一路打出来的杜鸣。杜鸣的裤子没提好,边跑边掉,他一只手抓着裤腰带,腿软的时候,险些把亵裤给露出来了。
  “什么情况?”桓秋宁拎起困得要死的谢禾,一头雾水地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陆金菱是杜卫的夫人吧?为啥他们俩会从一个屋里出来?难不成……”
  谢禾揉了揉眼睛,瞪大眼珠子看了一眼,登时心如死灰地坐在了地上,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这个人是我爹,可这个人不是我娘啊。他们,他们怎么会……”
  “嘘,别喊。”桓秋宁眼疾手快地捂住了谢禾的嘴,小声道:“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别打草惊蛇。咱们再等一会,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谢禾转头,满脸悲情地看着他,支支吾吾地哼着:“你要让我亲眼看着我爹睡别的女人?还是个毒妇!我宁可被他们打死,也不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