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看清身后是个女人后,郑卿远松开手,反手扶住了她。他认识这个人,她是酒肆的老板娘,秦九歌。
  她一身酒红色的粗布裙,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酒香,即使用红纱遮住了面,可那浓妆艳丽的脸,那双像葡萄一般乌黑发亮的眼睛,还是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她是谁。
  “将军,老娘冒死来救你,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居然敢掐老娘!你看看,你下手可真狠,胸口都给老娘掐红了!”秦九歌揉了揉胸,挽着郑卿远的肩膀,将手帕从他的面前甩过。
  手帕上有迷药。
  “没毒,忍一会就好了。”秦九歌抱住郑卿远,二人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根本站不住脚,随着人流左摇右晃,像无处可立的旌旗。
  “放开我!”郑卿远脸色惨白,他攥着拳头,却使不上一点劲,“靠,又栽在女人手里了!”
  “父亲——!”眼见着刽子手提着刀,走向郑坚,郑卿远彻底崩溃,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秦九歌,“给我解药!快,我父亲要死了,你要让我亲眼看着他死么?”
  “老娘只在乎你。”秦九歌捧着他的脸,让他好好地靠在自己的怀里,“将军,我一个风尘女子都能看明白的事情,你就别自欺欺人了。你救不了他,城墙上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呢,别回头。”
  周围的百姓怆地呼天,纷纷跪地:“冤枉啊!郑大人一生清廉,常年施粥济民,他没有罪,也不会有罪,求陛下开恩啊!”
  “求陛下开恩啊——”
  “老天爷啊,您要是有眼,就给郑大人一条生路吧!”
  郑坚跪在断头台上,心中五味杂陈。写下罪己诏之时他没有落泪,愤然回京之时他没有落泪,跪断两腿之时他没有落泪……
  如今看着眼前为他求情为他哭诉的百姓,这位垂暮之年的御史大夫,被泪水打湿了双眼。
  “郑坚此生无憾……诸位……莫要为郑某的死而感到遗憾……!”郑坚仰头看雪,含泪道:“命运从来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心慈手软。生逢乱世,身不由己。如果安乐很难,郑某只盼诸位,无论前路有多难,一定一定要努力地活下去,只要活下去,终有拨云见天的一日。”
  郑坚缓缓抬手,冲身旁冻红了肩膀的刽子手示了个礼,温声道:“有劳了。”
  刽子手冷漠地举起铮亮的刑刀,他扼住郑坚的后颈,将这位一身清骨的文臣最后的颜面,碾碎在肮脏发臭的烂泥中。
  “不……父亲……!”郑卿远咬破了嘴唇,面目狰狞地看着断头台,看着刽子手倏然举起了的砍刀,看着郑坚跪在雪地里,像一座冰冷的墓碑。
  “呲啦——”血如雨下,人头落地。
  沉重的落雪把人压的直不起腰来,跪在地上的百姓绝望的嘶吼着,血水飞溅在他们的脸上,扼杀了他们张牙舞爪的灵魂。
  天公送客,万民垂泪。
  人群之中,郑卿远的眼睛流出了血,他痛到失声,张着大嘴却不知该喊什么。
  “父亲!!!”泪水涌出的那一刻,郑卿远万念俱灰,晕死过去。
  秦九歌无奈摇头,将朱红色的帕子盖在了郑卿远的脸上,带着他藏匿在了人群中。
  离开朱雀门后,秦九歌代替郑卿远,朝断头台的方向拜了三拜。
  第61章 梅花轻吻
  到酒肆时已近天黑。
  秦九歌蹲在一旁朝郑卿远泼了半桶冷水,她卷起衣袖,拍了拍他的脸。
  “郑将军,平日里你来酒肆吃酒,九歌要留你,你不解风情,甩头就走。今日你是想走也走不了了,不如就乖乖的从了九歌吧。”
  郑卿远已经醒了,他半阖着眼,目中无神,好似丢了魂。
  明明早已看透,明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可他还是恨得咬牙切齿。
  郑卿远咬着牙,无力地砸着膝盖,他恨自己是个废物,父亲明明就在他的眼前,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倏然,郑卿远拔出腰上的匕首,转身扼住秦九歌的喉咙,刀尖抵着她的下颚,怒喝道:“想死?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是殷氏狗让你来拖着我,还是照山白让你死缠着我?”
  “……为什么非得让我活着,我的命算个什么东西,一条贱命,烂命,值得你们处心积虑的救吗?!”
  秦九歌顿时憋红了脸,她扒住郑卿远的手,将银针刺进了他的血管。秦九歌在心里倒数,数到七的时候,郑卿远松开手,倒在了酒桌旁。
  “这么想掐死老娘?”秦九歌抱着脖颈咳嗽,她拎起郑卿远的衣领,捏着他的下巴,“要不是老娘馋你身子,谁会冒死去救你这条命!
  秦九歌抬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好声好气地说:“从前将军替九歌挡过灾,九歌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你就当九歌是还你的恩,心甘情愿地受着吧。”
  郑卿远把匕首刺进大腿,强行让自己保持清晰,“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将军,你是个有福之人,可不能就这么死了。”秦九歌关上酒肆的门,坐到郑卿远旁边,点亮了一盏灯,“以后的路还长,咬碎了牙根也得走,不是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郑卿远无力地靠在一边。
  “我是天涯流浪|女,饮酒作乐,逍遥快活。我救你,不为别的,就是馋你这张皮。”秦九歌摘下发髻上的红花,插在郑卿远的怀里,“将军,跟着九歌去流浪吧。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为家,放下这一切吧。”
  “流浪?你让我放下?”郑卿远听见这个词,凄惨地放声大笑,“父亲死了,妹妹嫁了人,如今郑氏回不去,虞氏危在旦夕,我还真不就成了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凭什么?!”郑卿远紧紧地攥着匕首,“郑氏何曾做过一件背叛之事,殷氏惨无人道,殷玉弑父夺位,为什么最后众叛亲离,付出代价的却是无辜之人?老天爷瞎了眼,君不是君,臣不是臣,这世道烂了,我要反了它!”
  “我要让殷氏狗血债血偿!”
  郑卿远蜷缩在酒桌旁,眼中充血,血中藏泪。他心里很清楚,红缨军已经到了常边郡,一旦回到上京,交出兵权,殷玉一定会亲自掌控兵权,收编红缨军,到时候虞红缨必死无疑。
  只有他起兵造反,斩断虞红缨的回朝之路,他的母亲才能有一线生机。
  如今郑坚已死,他一身骂名,伤痕累累,已经没有退路。
  “将军,喝了这杯酒,九歌陪你闯出去。”秦九歌端了一碗酒,她抹了一把泪,最后看了一眼酒肆,“我在上京待了六年,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从此天地之大,众叛亲离也好,万人唾骂也罢,我秦九歌陪着你,杀出一条血路!”
  ***
  凤鸣宫内,寂静无声。
  香鸾亭内二人相对而坐,煮酒煎茶,安静地下棋。
  狄春香两指夹着一颗白子,见桓秋宁落了一子,她所有所思地问:“你确定要走这一步棋?”
  “落子无悔。”桓秋宁抿了一口茶,淡然一笑。
  狄春香落子,抬眸道:“本宫觉得险中求胜虽然是赢了,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到底也是输。因为有的人,根本就没那‘八百’能拿出来相抵。”
  “修宜娘娘提点的好,在下受教了。”桓秋宁知道她在内涵什么,他继续道:“既然想要赢,付出点代价不是应该的吗?娘娘如今独掌后宫,享荣华富贵,可不就是险中求胜才得来的。”
  狄春香不想与他针尖对锋芒,她淡定地落了一子后,命人呈上了一个白玉瓶,问:“殷玉身上的金疮药,是你给他的?我查过,这不是太医开的普通的金疮药,就是能抑制‘邪抑’之毒的金疮药。”
  “我说修宜娘娘怎么得了空请我喝茶,原来是为了这事啊。”桓秋宁单手托腮,弹着茶杯玩,“那日我在殷玉身上见到这个药瓶的时候,还以为是你们伉俪情深,你给他的呢。”
  狄春香微微蹙眉:“本宫劝你最好不要有所隐瞒,实话实说。如今你身居宫中,本宫若是要想查你,你以为你能藏住什么?”
  桓秋宁摊开手掌,给她看自己手上的伤,“我要是有金疮药,早就自己吃了,难不成你觉得我和殷玉的关系好到,我会用命救他?”
  他不紧不慢道:“既然这金疮药不是出自你我二人之手,那么有两种可能:一是宫里还有铜鸟堂的人,二是殷玉就是铜鸟堂的人。殷玉昏迷之时神志不清,不小心把金疮药给露了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今非昔比,如今他是永鄭帝,就算铜鸟堂想杀他,也很难近他的身,所以,他的警惕心会大不如前。”
  铜鸟堂鬼就鬼在,它在大徵盘踞几十年,一贯喜欢对身世凄惨的孩童下手。
  铜鸟堂利用生来不幸或者性格孤僻孩童的厌世之心,让他们对世事彻底绝望,彻底失去理智,把他们磨炼成一把冷血无情的刀,一只永远飞不出他们手掌心的铜鸟,让他们困于永夜,永无天日。
  铜鸟堂真正厉害的地方,不是制毒,而是控制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