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钟离四低眼一眼,是一个玉雕的小乌鸦。
  昔年百十八参与蝣人斗场,赢下了作为战利品的一只乌鸦,因一时心软,没舍得吃,便将其放走。
  不料这小东西很是感恩,从此隔三岔五就叼些金珠子扔他们怀里。
  为此,提灯用这些金珠子从驯监手上换了不少饴糖。
  钟离四的目光停留在色泽温润的玉雕小鸟上,往昔的回忆使他的眼神覆上一层久违的柔和。
  再抬眼,百十八已蹲在他身前,下巴搭在他膝上,用那双漆黑的眼珠一眼不眨地望着他,似是在好奇他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钟离四收起五指,将玉雕握紧,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抚摸百十八的头顶,先摸到的是湿润而柔软的毡帽。
  “你长大了。”他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膝盖上的百十八,感慨道,“长得很好,很干净。”
  以前在饕餮谷时,他们闲暇之余,总是幻想自己以后要是去到外面的世界想要什么。
  无数次讨论,无数次想象,钟离四和百十八得出的最大的愿望左不过是干净二字:吃上干净的食物,喝干净的水,有一个干净的睡觉的地方。
  如今都实现了。
  百十八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掌心,眨了一下眼,用蝣语说:“你不好。”
  钟离四没有回应,他敛下眉睫让空气安静了一瞬,又问:“听白先生说,你现在,叫提灯?”
  百十八点头。
  钟离四想到那天清晨将百十八拦在身后的人。
  “是他给你取的?”他问。
  百十八仰头,眼睛亮亮:“嗯!”
  钟离四便笑。
  笑过了,他的目光掠过院子里的花圃围栏,像是恍惚了一瞬后,最后停在虚无的半空,说道:“他待你很好。”
  钟离四微微蹙眉,手心虽还抚摸在提灯的帽顶,神色却像自言自语:“给了你名字和自由。”
  顿了顿,又说:“有名字,就有完整的人格。”
  提灯把他的手从自己头顶拿下来,学着钟离四的样子捧在自己掌心哈气搓揉,同时低声说:“他不好。”
  钟离四一愣,转回视线:“谁?”
  提灯又仰着脖子,郑重强调似的皱着眉头猛一点头:“他!”
  钟离四这才听懂提灯说的是阮玉山。
  他想起这个名字,心便沉了下去。
  不是因为阮玉山而沉,是因为阮玉山先沉了下去,他才也沉下去。
  这个人为了留住他无所不用其极:隐瞒,欺骗,软禁,威胁,最后把阮家禁术也搬出来用到他的身上,就是为了让他多活两天。
  这个人真是很坏。
  “不。”钟离四也对提灯一脸认真地说,“不好的……不是他。”
  提灯歪了歪头,像是没听懂。
  钟离四没有回答。
  提灯怎么能懂呢?
  提灯认为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过去的钟离四便是如此。
  可阮玉山是难以使人辨清好坏的。偏偏这样的阮玉山一手塑造了个钟离四。
  他是阮玉山的血肉,阮玉山是他的天地。
  他逃不出此间去看天是明是暗,看地是实是虚。
  钟离四望见远处石渠的桥上有一盏灯火若隐若现地朝这边移动过来,便替提灯扶正毡帽:“回去吧,提灯。”
  他念着百十八的新名字:“天亮了,再来见我。”
  提灯走了,把小乌鸦留给了钟离四。
  阮玉山走到近前的时候,正撞见钟离四拿着这个玉雕把玩。
  他若有所思地朝墙头被推出一个缺口的积雪处望去,又看见雪堆里一路蔓延过来的脚印,默然片刻,忽对钟离四问:“想不想去谢氏军营?”
  钟离四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瞅了一眼阮玉山,又低下头看手里的乌鸦:“去做什么?看你跟谢九楼大战三百回合?”
  阮玉山不说话。
  钟离四从摇椅里起身,脚步轻飘地往屋子里去,话也说得轻飘飘的:“少折腾些吧,阮老爷。”
  这晚阮玉山还是坐在床边守着钟离四睡觉,他并不上床与钟离四共枕,只要一想到明日白断雨要前来施针,便生不出半分困意。
  钟离四却仿佛心无他物,睡得很是酣畅。
  故而阮玉山总是在床边坐一会儿,便起身到窗边站一会儿,站够了,听见钟离四翻了个身,又担心钟离四被子没盖好,于是又坐回床边守着钟离四。
  如此循环往复几次,终于在半夜的时候,钟离四于熟睡中无意将手伸出来抓住了阮玉山的手,阮玉山便消停下来,维持着这一个姿势,盯着钟离四的手一动不动地等到天亮。
  白断雨一大早过来的时候便带了三个跟屁虫,除了他的爱徒楚空遥和来看钟离四的提灯,还有一个谢九楼。
  阮玉山这会儿没工夫跟谢九楼找茬,他亦步亦趋跟在白断雨后头,最后的下场是连累谢九楼和提灯一起被白断雨赶出去:“走走走!我是要施诊不是要卖菜,一个个扎堆在这儿做什么!”
  楚空遥摇着把折扇,依旧是穿得光彩夺目,这会儿正靠在床头边意态悠然看着他们三个被赶。
  作为白断雨的徒弟,他自然是要留下来帮忙打下手的。
  谁知白断雨一回头,对着他指道:“你,也给我出去。”
  楚空遥:?
  他往左右看了看,确认白断雨赶的人不是旁边即将就诊的钟离四,又合上折扇指着自己:“我?”
  白断雨闭眼点头,耐心地冲他比出一个往外赶的扇手姿势。
  楚空遥莫名其妙地跟着谢九楼一行人往外走。
  阮玉山先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脚踏上脱衣裳的钟离四,最后还是站在门前说道:“阿四。”
  钟离四脱衣裳的动作停下来。
  阮玉山眨眼沉思片刻,以一种早已将自己麻痹的语气平静道:“我会等你醒过来的。”
  钟离四背对着房门,始终没有转头看他。
  阮玉山一如既往不奢望听见回应,却又在即将踏出门口的一瞬,听见钟离四开口了:“阮玉山。”
  这次两个人都没有回头。
  钟离四对着墙壁,阮玉山保持着出门的姿态等待钟离四的下文。
  他听见钟离四说:“该醒过来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阮玉山的眼中闪过一刹晦暗神色,他像过去无数次麻木自己那样扬起下巴,短短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打算再次当没听到一样把门关上。
  岂知钟离四这次侧目看向了他。
  用一种冷冽而坦荡的眼神。
  “若你非要强求,就站在石窟壁宫前,看着那五百三十七个人头,问问满地冤魂——准不准你我的缘分?”
  第118章 成亲
  屋檐下挂着的木风铃在阮玉山关门之时叮铃作响。
  白断雨将所有人赶到了林子外,待房中只剩自己和钟离四时,他才慢慢走到钟离四旁边,并未打开自己的药箱,而是问:“目生双瞳,身负妖灵。小蝣人,说说是怎么回事。”
  钟离四的双瞳跟寻常双瞳长得很不一样,两颗眼珠完全重合,先前因为蛇妖月白器灵的缘故,那抹蓝色几乎将他原本的黑色眼珠全部覆盖,因此在旁人看来只是眼珠颜色有些异样罢了。
  只有白断雨探到他骨珠的第一时间,便察觉到钟离四体内那股来自古卷妖器的力量。
  钟离四并不意外。
  从白断雨将楚空遥赶出去的时候他便意识到眼前这个被世人称作半神的人有话要单独要跟他讲。
  “瞒不过您老神仙。”钟离四披着刚刚脱下的外衫,单薄的身躯扶着床沿坐到床边,“跟我爹一样,从一开始就看出了我骨珠的异常。”
  “你经历了什么?”白断雨抄着手倚在床头,对此来了兴趣,“怎么我看红州那小子天天寸步不离守着你,倒像是还不知道?”
  “我去了盂兰古卷一趟。”钟离四语气淡然。
  白断雨挑眉:“这东西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有机缘就可以。”钟离四含笑朝他一瞥,“你知道我的机缘是什么?”
  白断雨便明白了。
  果不其然,钟离四指指自己的眼睛:“数百年前,蝣族巫女盗取蛇妖月白的器灵与蝣族首领做交换,承诺将月白的力量生生世世注入蝣族血脉,每一代中都会有一个蓝眼蝣人作此力量的承接根基。而蝣人为此的交换条件,则是必须在人间替她供奉功德牌位,以助她飞升永净世成神。可此功法本为邪道,她为了避免天理纠察,利用月白的器灵躲入盂兰古卷中本属于蛇妖月白的封位,仗着天神私域无人冒犯,在月白的封位中修习了千百余年。直到我神魂入卷,和月白一起将她打散。”
  白断雨点点头:“巫女魂飞魄散,蛇妖灌注在蝣族身上的力量自然也该归还。这便是你如今玄气倾泻,骨珠不保的缘故。”
  他把事情弄清楚了,便走到自己药箱旁,摆出一排银针,开始洗手烧火:“这若是换了旁人,玄气还尽,命也就尽了。偏你是千百年来蝣族唯一一个目生双瞳之人,舍了一命,还有一命生机。只是红州那小子并不知情,以为你没了便是没了,这才跪在大军营地前求我来给你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