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他唯一需要做的是让钟离四可怜自己。
  阮玉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挽留的机会,甚至到死前最后一刻,他也要拼命思索着翻盘——他从来是这么一个人,见了黄河也不死心,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因此对视之后,他只是颤动着眼睫,颔首低声道:“阿四,他们都不是我杀的。”
  在这个蝣人头颅如星罗棋布般的鬼头林里,他只剩最后这么一点不算干净的清白可以辩驳。
  “那我呢?”他听见钟离四凛冽的声音像一发冷箭传到他的耳朵里,“你买我走,当真是为了成亲?”
  阮玉山眉头骤然紧蹙,双唇抿做一条薄线,一言不发。
  这是他唯一对他撒过的谎。
  那双蓝色的眼睛太过敏锐,几乎不需要阮玉山多说一个字,便能从他的沉默中一眼洞穿他所有的不甘与心虚。
  钟离四很清楚地看透了阮玉山的悔恨,愤怒,和盘算。他简直有些憎恶自己对阮玉山的了解,因为太懂得阮玉山的骄傲自负,钟离四甚至无法自欺欺人相信阮玉山的伪装,也无法坦荡地告诉自己,眼前的人当真如此无辜和可怜。
  “阮老爷,”钟离四后退一步,发出一声释然的冷笑,“五十四万金——我的脑袋可真值钱。”
  说完,他语气微顿,不知想到什么,用一种好奇而嘲讽的语气问道:“你买我的时候,是不是在想,只有我这样的一颗脑袋,才配开你的杀戒,让你亲手放到这片桩子上?”
  月光薄得像阮玉山为他织就的那层谎言,只要钟离四此刻上前一步,那些月下被掩藏的晦暗便无所遁形。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阮玉山低声喊他,像是在求他不要继续说下去:“阿四!”
  钟离四被失望淬了个满头满脑。他对阮玉山的这声呼喝置若罔闻,偏头笑了一声,戏谑道:“血流满地,何尝不是红事一桩。”
  说罢,他眼神骤变,阴恻恻地瞥了阮玉山一眼,转身脱去外衫,包裹住七十五的人头,打算从木桩上拔下来。
  奈何阮府固定人头的法子太过玄奇,那脑袋在木桩上无比牢靠,仿佛同木头长在了一起。
  即便钟离四双臂使尽全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他嘴角微微一搐,向后抬手,用从未有过的力道大声嘶吼道:“破命!”
  一道金光劈裂笼罩着这片木林的夜幕,破命自半空中旋转而来,飞入钟离四手中。
  锋利冷冽的刀锋在钟离四手上划出一道带着寒光的弧线,眨眼之间便将钟离四面前的木桩从七十五头下一刀斩断。
  天边闪过一抹凌厉的亮色,随后是一声暴雨前的闷雷。
  钟离四用衣裳将七十五的头颅裹得严严实实,挟在腰间,拿着破命,疾步走向树林出口。
  他始终记得自己走出饕餮谷要做的事——替七十五挖一座坟,立一个碑,让七十五不至于在死后做一个孤魂野鬼。
  钟离四直面阮玉山,没有任何停留地经过阮玉山身边,而后者除了伫立原地,几乎做不出任何举动。
  红州州主的身份,阮氏的话事人,天子重臣——这些冠冕在钟离四面前给不了阮玉山任何如往常一样睥睨天下的底气。
  他心中有个清晰的声音在叫嚣:只要钟离四今夜踏出这片林子,两个人此生都不会相见了。
  阮玉山再也不会有任何挽回的机会。
  他不能让他走。
  他蓦地抬起视线,定定盯着前方断头的木桩,眼里忽凝了一层霜似的狠绝起来。
  他可以让钟离四恨他、厌恶他、甚至杀了他,但是他不能放他走。
  自己跟前的人没了,一切就真的都没了。
  一阵一阵的雷光闪烁在他们的眼底,不断暗示着一场暴雨的逼近。
  在钟离四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瞬间,阮玉山倏忽抬手,一把攥住钟离四的胳膊,冷冷道:“你不能走。”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发觉,钟离四的手一直在战栗。
  他的心好像又被剜了一下。
  可那也不过只是一瞬,很快阮玉山的目光再次强硬起来,死死抓着钟离四的手臂,语调中不带一丝优柔,又一次重复道:“你哪也不许去。”
  他好像又恢复了那股属于州主的说一不二的威严,高高在上地拘束着钟离四,武断地决定钟离四的去留。
  钟离四似乎有刹那的愣怔。
  那愣怔是由听见阮玉山的话后油然而生的难以置信所生,他没有料到阮玉山在这个时刻竟如此不顾及往日半分情谊要强行将他留下。他几乎对阮玉山的无耻感到震惊。
  钟离四侧过脸,用一种无比憎恶的眼神横着阮玉山,随后怒目,手臂一拧,提起破命便朝阮玉山挥去。
  阮玉山松手,弯腰从破命的刀棍下躲开,顷刻间一个闪身又跨步挡在钟离四面前,硬生生用重关挡住破命几次攻击,长枪与三尖戟的刀锋之间接连迸发出因摩擦而产生的金灿灿的火花。
  钟离四抱着七十五的头颅,无意缠斗,最后一狠心,拼尽全力将破命刀尖刺向阮玉山,怒吼道:“滚开!”
  天边落下一声惊雷,这次阮玉山非但没躲,还将重光反手握在身后,挺身迎了破命这一击,任由三尖戟的刀尖刺入胸口。
  他一身铜皮铁骨随着刀尖深入胸口发出血涌时的撕裂声,胸前墨色锦缎很快淌出大片浓稠血液,即便是在夜色之下,也足够让人辨清刀刃入身几寸。
  钟离四显然有几分猝不及防,握着破命先是朝外扯了一寸,随后才又想起自己如今与阮玉山已是血海深仇,便维持着将破命刺入阮玉山的姿势不动了。
  大雨骤然落了下来,冲刷着阮玉山身前的血迹。
  钟离四进退维谷,阮玉山却径直抬手抓住破命刀头下方的刀柄,固定住破命,朝钟离四的方向又前进半步,硬生生将破命在自己胸前刺入更深。
  钟离四恨极了他此时此刻以退为进的威胁,眼角猩红地盯着他,警告道:“阮玉山!”
  “要走,就杀了我。”阮玉山面无表情,又进了半寸,“像我教你的那样。”
  暴雨如注,将他们圈在了这片木林中。
  钟离四咬紧牙根,想要将破命扯出,阮玉山抓住刀柄的手却直接向前一伸,覆上钟离四的手背,死死掌控着他,握住破命,再次朝自己体内捅去。
  “杀了我!”阮玉山低吼。
  雷声不断,一声惊似一声,如同一道道利斧,劈开了他二人之间所有的牵连。
  钟离四呼吸颤了颤,手上加重力道往后扯,竟完全无法撼动阮玉山的手。
  他眼尾慢慢爬上血丝,眼睑湿润,颈下软筋暴立,几个沉重的喘息过后,他平缓呼吸,语调无波地陈述道:“你没杀过蝣人,我最后信你一次。我不杀你,我族人的仇我自会去报。你放我离开,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我不会放你。”阮玉山的面目在森寒的月光下无比冷漠绝决,“要么杀了我,要么你留下。”
  钟离四微微低头,恨恨地用眼珠盯住他:“你赌我不敢?”
  “阿四。”阮玉山丝毫不被他的话所震慑,神态近乎几分居高临下,“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如霹雳一般,一道闪电打在林间。
  狂风卷起了不少飞沙走石,恢弘的月色也变得灰暗起来。
  阮玉山再次用抓住钟离四手背的掌心往自己胸前用力,只差这一次,破命就能捅穿他的心脏,还钟离四永久的自由。
  谁知这回钟离四猛地朝外侧扬手,直接将破命从阮玉山胸前挑开,以极快的速度将破命甩到了一旁地上。
  刀刃上鲜血淋漓,杀气未散,于阵阵雷电中闪耀着逼人的冷光。
  前方二人陷入了无边的死寂。
  大雨将他们浑身打湿,阮玉山没了破命,倒是又显露出几丝颓势,只能隔着下落成线的暴雨静静注视着钟离四。
  无数水痕淌过那双蔚蓝的眼珠的眼角,他分不清钟离四脸上是雨还是泪。
  破命一动不动躺在雨水之中,远处本为了不惊吓到旁人而待在山林间的那罗迦此时也赶了过来,围绕在他二人脚边不停打转,最后坐在钟离四身旁,对着阮玉山龇了龇牙,又耷拉下眼,呜咽了两声。
  钟离四的指尖挺直了颤抖,他回头,朝那个曾经插着七十五的头颅的木桩看了一眼,又转回来,似是无奈之下终究妥协,轻声问道:“你当真不让我走?”
  阮玉山不说话,用沉默表明了回答。
  钟离四抱着七十五的头,低头看了半晌,在怀中紧了紧,不再挣扎和反抗,沉声道:“带我回阮府。”
  大雨滂沱,阮玉山拾起破命,一声不吭带着钟离四回到自己在阮府的院子。
  他带了伞,数次想要打在钟离四的头顶,却总被对方轻巧地避开。
  阮府修得四四方方,阔大宏伟,光进深便有一里不止,红墙绿瓦,雕梁画栋,处处金碧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