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这是……”他眼底划过一抹惊诧的神色,“席莲生。”
  话音未落,河水漩涡中再次冲出一个身影,直冲着钟离四喊道:“四宝儿!”
  钟离四乍然抬头,竟看见浑身湿透的钟离善夜飞身向他跑来:“拿上破命,跟我下河!”
  同时又对阮玉山道:“尽快带你大队人马撤离此处——操他祖宗十八代的,那个龟孙——到这儿来借战渡劫来了!”
  借战渡劫——娑婆大陆不少上古神话中,许多部落国家战乱不断,多战易生妖,许多妖物修炼成魔,为了躲避最后一步的飞升劫难,常常伺机潜伏在战场,一旦战事爆发,妖物便借此吸食人命给自己供给力量度过天劫。
  战场上的人是一拨一拨地死,少则几千,多则数万,妖物借助战场,大肆残杀生灵,便很难引发异常引起诸天道场的注意,从而依托大量人命的力量轻松帮助自己度过飞升之劫又不必受到天理惩罚。
  只是这千万年过去,世上早已没那么多道行深沉,力量强大到足以飞升的妖物,所谓的借战渡劫,也不再发生在世间。
  因此这东西,就犹如人们口中的投胎来世、轮回六道,或是九天黄泉一样,只存在故事里,却人人心知肚明,认为都是假的。
  钟离善夜冲阮玉山招手:“快,快带他们撤离!”
  “晚了。”
  一道厚重沉着的声音从河面响起。
  钟离善夜回头,只见整条河的河水凝聚成一股巨大力量渐渐从河面升起,升到如同三层高楼般足有五六丈高,宛若一道漆黑的墨色屏风,遮天蔽日地立在河道中。
  黑河无穷无尽,往西连着大海,往东连着大江,因此河面这怪物也大得无穷无尽。
  河水流动在他的身上,东西方延展的河道成了他的衣摆,无数的樊氏士兵还在没有休止地跳进河里,直到他幻化出一个模糊的人形也没有停下。
  那墨色身影的头脑仍是河水的模样,越往下,他屏风般的身体逐渐发白,仔细看了,才知那是无数的人骨堆砌而成的小山。
  席莲生不再是席莲生,了慧也不再是了慧,他们的性命与过往如沧海一粟被填补在那堆拥挤如山的人骨中,成了吞妖飞升的祭品。
  “我晚你大爷的!”
  钟离善夜冲着那怪物大骂一声,随即抓住钟离四:“我拖住他。四宝儿,带上破命,跟我过去!”
  接着又看向阮玉山:“撤退啊,小玉山儿!我怎么没听见你的动静?你要看你几万将士把命留在这儿不成?!”
  钟离四也下马转头:“你先走——我不会有事的。”
  阮玉山沉沉地盯着钟离四看了片刻,最后一言不发,掉转马头,从林烟手里抽走赤红的珊瑚旌旗:“所有人,随我撤退——!”
  林烟和吴淮紧随其后:“撤退——!”
  “撤退——!”
  天边乌云卷起一阵又一阵狂风,钟离善夜和钟离四头也不回地朝河岸便奔去。
  “四宝儿,你听我说。”钟离善夜迎着暴雨边走边道,“器灵是妖的骨珠,妖的命门。吞妖无器,这是它最难对付的地方。但今时今日,它非要用千万人的性命给自己铺路,那咱们,也就能顺势找到它的弱点。”
  他侧耳,指着现在仍在不断汲取岸边樊氏士兵的巨大黑水人型道:“在它飞渡成魔的时候,这所有的人,被他收取到自己体内,活的进去,死的出来。可是你看,它没办法把这些尸体全部消化,我听得见,那边有成堆的骨头堆在它脚下,这是它的障眼法。旁人看见那些白骨,被震慑住了,自然不敢靠近,但你瞧瞧,那些骨头好端端堆在那儿,没被摧毁,也没受到任何波及,这说明骨头堆放的地儿,就是它力量薄弱之处,是咱们要打通的关窍!”
  钟离四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进去。”
  钟离善夜拉住他:“你听我说完。”
  钟离四按住他的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侧耳听着河水发出的巨大呼啸声,那个像漏了风一样的泉眼的声音——河流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这声音来自吞妖的身体,吃进去有血有肉的人,吐出来白花花的尸骨,人的精血供养到吞妖体内,要在顷刻之间吸食干净又排泄出来,那个所谓的泉眼,就是吞妖此刻的命门。
  钟离善夜垂着双目,感受到钟离四温凉的掌心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泼天的大雨连绵不断坠落到他们的身上,数不清的雨水顺着钟离四的手背滑进指缝再淌到他的手背上。
  他感觉钟离四的身体比他们去年初见时温暖了许多。
  钟离善夜抬头,用他那双因失明而看起来总是略微涣散的眼睛看向钟离四。
  有那么一瞬,钟离四恍惚间仿佛察觉到钟离善夜恢复了双目间的神采,他像一个寻常的父亲把目光集中在钟离四的脸上,那对常年灰暗的眼珠此刻一寸寸地往钟离四的眉眼间逡巡。
  接着钟离善夜抬起手,摸了摸钟离四的眉毛:“还有一个月,是你的生辰了,四宝儿。”
  钟离四握住他,虽不明白为何钟离善夜莫名在此时提起这个话题,但也并不扫兴:“等这边的事完了,咱们回雾照山,你和阮玉山陪我一起过。”
  钟离善夜有片刻的静默。
  静默后,他蓦地笑了:“好!咱们四宝儿出来的第一个生辰,我一定陪你过!”
  “钟离善夜!”钟离四兴许感受到了什么,一把攥住他的手,在暴雨中正经了神色,蹙眉盯着他道,“一个吞妖罢了,有我在,你护好自己,别把命豁出去。”
  “你放心。”钟离善夜拍拍他的脸,“我死不了那么早!”
  钟离四这才将信将疑地松手。
  “对了。”临了时钟离善夜又叫住他,“你进了河内,晓得怎么做吧?”
  “弓衣三斩,先吞象,再绞杀。”
  “符阵都会?”
  “都会。”钟离四毅然决然地跨上那罗迦的后背,回头瞥向钟离善夜,戏谑道,“你操好自己的心,保重好自个儿。待我出来,怎么也该教我第三式了!”
  钟离善夜也笑:“放心!你一出来我就教!”
  天边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雷霆闪烁间,每一次震响都把方圆百里照得宛如白昼,一旦止息,四野又是被浓云压顶的不见天日的黯淡。
  破命蓄势待发,钟离四一声令下,它便即刻冲向大河中央,瞬息之间将那尸骨堆打出一个大洞。
  洞内河水汹涌。
  钟离四卯足了一口气,匍匐在那罗迦后背,冒着雨水,穿过波涛激荡的黑河,跃入吞妖脚下。
  弓衣三斩,不管是“绞杀”还是“吞象”,当初钟离善夜在教他实操的时候,曾经告诉过他,要想最快把招式发挥出最大效果,一来是要找到对手的命门,二来,便是快速建立起自己与对手骨珠之间的联系,以此达到拆解对手实力,甚至吸取对手功力的目的。
  这功夫是杀招,钟离善夜专门嘱咐过他,若非生死之战,绝不可妄用。一旦出招,必得打定主意,不留对手活口。
  若是体型寻常的对手,出招便要耳聪目明,眼疾手快。出招讲究一个快、准、狠,运气到招式上,一把对准对手的骨珠即刻。
  可若是遇见庞然大物,那就免不得做阵施法。
  只是寻常肉体凡胎,原本很难在滔滔河水中一边沉浮一边做阵,然而钟离四手里有一把上古神器——破命。
  这招也是钟离善夜教他的。
  钟离四将破命握在手中,三尖戟的刀面放到眼前,另一手二指并拢,将全身玄力灌注在此,再自刀头根部抹向刀尖,念着钟离善夜告诉过他的,一生至多用一次的召神诀:
  “三十三天,十方肃静;天无氛秽,地无妖尘;碧落寥阳,为我所用;水神显圣,助我神通——破命,起阵!”
  顷刻间金光乍开,破命悬空飞转数十圈,直至每一处刀尖焕发出绝顶华光,就连那处被钟离四亲手打出的缺口也隐隐呈现出完整的形貌,随后昂然直入,一把扎入水底最深处,在钟离四脚下如鱼戏水般盘旋各处,最后向上对准钟离四头顶一处异常黝黑的洞穴,冲破翻摆的水面,自空中画起阵来,所过之处无不熠熠生辉,金光尽显。
  那便是吞妖的命门。
  待破命回到钟离四手中,他当即飞身而起,举全身力气将破命打入符阵中间的洞穴,顿时只听周边水波轰响,河流排山倒海地倾覆着,洞内狂风呼啸,无数才跳下水的、已经被吞噬成为白骨的抑或是还在水中挣扎的人,全部蜂拥朝钟离四奔涌而来。
  “四宝儿,出来!”
  钟离善夜的呼喊在疾风骤雨中无比清晰。
  钟离四抓住那罗迦的后背,无数的白骨或是人手刮过他的衣衫和皮肤,只要他回头,就能看见数不清的骷髅张大了嘴意图将他吞没。
  当他跟随那罗迦出去那一刻,天上又一抹惊雷从中霹雳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