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分别的时候到了。
  破命不知从何处飞来,潇洒地停在百重三面前,刀尖上挂着一串饱满的钱袋——不知道趁乱从饕餮谷哪些人身上戳下来的。
  百重三把钱袋里的银两拿出来尽量分给每一个同伴,他们沉默地接过,又沉默地抬头。
  数千个蝣人一动不动,仰头看着山坡上那个清瘦修长的影子。
  钟离四乌长的卷发被一路的狂风吹乱了,衣摆在暴乱中被割破,一身亮丽的长袍也沾染了大片大片的烟尘与莫名的血迹。
  他的脸不再干净,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他的身形也愈发高大。
  月亮悬在他身后的高空,宛若一轮为他而生的菩萨光相。
  人群中响起细微的脚步声,有人悄悄上前,双手合十放在额前,对着山坡虔诚地跪拜,喊了一声:“嘎布彦。”
  说完便起身,带着三个蝣族的小孩攀上身边那罗迦的后背,头也不回地奔入丛林远处。
  接着,越来越多的蝣人在离开前屈膝叩拜,合掌于额前,像信奉千百年前的长生天一样对着这片小小的山坡低声呼唤:“嘎布彦。”
  他们安静而平和,像在吟诵一句简短的祷语,带着不求任何回应的忠诚,不复刚才在饕餮谷时的愤慨与激昂,喃颂完这一声,便转身消失在不同的方向。
  “是凤神。”百重三站在钟离四身边,终于听清了坡下的族人口中念念有词的话,牵着钟离四的手拽了拽,“九十四哥,他们说你是凤神!”
  钟离四搂着百重三,静静目送走最后一个族人,才带着百重三上了那罗迦的后背:“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了。”
  他要完成的事暂时告一段落,现在钟离四只想快点去红州——见一个人。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休息。
  那罗迦再次穿过丛林,踏入朝南的小道,一路狂奔,不知跑了多少里,终于在官道上一处热闹的客栈后方停了下来。
  上古凶兽不能随便出现在人前,否则动辄便会引起躁乱。
  钟离四跳下兽背,摸了摸那罗迦的头,便让它自行寻个隐蔽处休息去了。
  而他自己在路途行至一半时,身上感觉便缓和了不少,现下来到客栈门前,他甚至感觉耳清目明,脸上血色也恢复许多。
  “看来是之前太过紧张。”钟离四心想,“事儿做完了,身体也好了。”
  他甚至想好了待会儿要去客栈点几个大羊肉包子,吃得饱饱地再带百重三洗个澡睡一觉,然后继续上路去找阮玉山。
  “两碗面,要加肉,再来十个包子。”钟离四站在柜台前,拿了两粒银锭子出来,“再要一间上房,打一桶热水,拿一身干净衣裳——小孩子穿的,要暖和。”
  话音未落,他忽听见坐在后头桌前的百重三发出一声惊呼。
  钟离四不明就里,正要回头看看怎么回事儿,就被抓着双肩一下翻过身去,没来得及看清后方是谁,眨眼间已是天旋地转,被人一胳膊抄起来扛在了肩上。
  随即便听一个声音道:“二层所有天字房,谁都不许上来。”
  接着是满满一个钱袋子拍在桌上的声音。
  钟离四眨眨眼,头朝地地挂在人肩上,看着来人后背熟悉的赤金麒麟纹,先嗅到一股熟悉的熏香。
  “九十四哥!”百重三喊着蝣语追上来。
  阮玉山才踏上台阶,余光瞥见那个一身脏臭的小蝣人,便侧过身,面色不善地盯住百重三。
  若换了平时,他兴许会有些闲情雅致拿这个小蝣人跟钟离四开开玩笑再打趣打趣,可这会儿他没心情。
  百重三才朝这边跑了两下,蓦地对上阮玉山阴沉沉的眼神,像被一头豹子盯住似的,再近一寸,他就会被扑倒撕咬。于是百重三本能地止住了脚步。
  他缩着脖子,咽了咽唾沫又咬咬牙,最后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冲上去跟阮玉山拼了的时候,又看见被对方挂在肩上的钟离四对自己使了个眼色。
  饕餮谷的蝣人最会看人脸色。不仅会看客人的,更会看族人的,很多时候眼神就是他们彼此的暗号。
  百重三接收到钟离四的眼神,抠着手指头停在原地,又怕又不服气地低头顶着眼珠子瞅阮玉山。
  此时客栈中已有不少玄道中人嗅出了百重三身上属于蝣人的混乱玄气,阮玉山扫视了众人一圈,单手扯下自己挂在腰侧的名牌,丢到账台上,眼睛看着百重三,嘴里对小二吩咐道:“伺候好他。”
  小二拿起名牌看了一眼,手一抖,险些没兜住,又赶紧唯唯诺诺道:“是……是。”
  百重三又把目光移到钟离四脸上,正好看见钟离四正闭着眼把脸贴到阮玉山后背蹭了又蹭,一副很久违的神态。
  兴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钟离四才又睁开眼,跟他对视一瞬,木木地用口型叮嘱道:“好好吃饭。”
  百重三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点担忧坐回了桌前。
  沉重的脚步声在客栈的木梯上响起,小小一方大堂里,看过那个名牌的人全都屏息静气,静待楼梯上的人到了二楼后,再侧耳等待那一瞬关门声,方才敢接着吃酒谈天。
  钟离四安静地挂在阮玉山肩上,正等着进了房门跟阮玉山好好见一面叙叙旧,没想到旧没叙成,先结结实实挨了一顿训。
  阮玉山一关门就把他仰面朝天地扔床上,还没等他坐起来,又把他翻过去,直接上手攥住他两只胳膊,提起一条腿拿膝盖压住他的背,俯下身扯了他的腰带就往他屁股上抽。
  抽又不敢抽狠了,怕给人抽出毛病,于是腰带打在锦缎上也就听个响,只是阮玉山嘴上相当不饶人:“你个小畜生!”
  钟离四莫名其妙挨了一抽,先是鲤鱼打挺的一个激灵,可人还懵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听着阮玉山在后头骂:
  “我当真是教不好你了是吧?哪你都敢跑,多远你都敢去!以为认了老头子当爹你就不怕死了?他救死救活也不见救得了你的命!”阮玉山匪声匪气,半点不想跟钟离四客气,“长着两条腿你就分不清东南西北,阎王爷你也敢追!这要是刺青解了也就罢了,天南海北你想去哪儿去哪,干得了我什么事!可它到底是在这儿,你怎么就敢随便跑的!害得我先往南再往北,百里之外跟你两头赶,到头来越跑越远,生生让你又涉三天的险!不拿自己的命当命,我真是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
  钟离四原先还蒙头蒙脑,听着听着,听到后半段,就明白是怎么个事儿了。
  他定定趴在床上,也不动了,也不挣扎了。阮玉山看不见他的脸,没发现他此刻两个眼珠子恶狠狠地左横右横着,一副正蓄势待发的模样。
  下一刻,阮玉山扬手要再朝钟离四屁股打下去的间隙,钟离四忽猛地翻身,咬着牙,一脚朝阮玉山踹过去!
  阮玉山正因钟离四一动不动而放松了警惕,这忽然的一脚倒踹得他没有预料,虽抬手挡住了,但到底也因此松开了对方,被力道反弹得逼退了几步。
  再一抬眼,钟离四一脚又踹过来。
  阮玉山灵敏地往旁边一闪,又骂道:“小兔崽子疯了!”
  “我去你祖宗十八代的王八蛋!”
  钟离四抄起手边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阮玉山身上砸,砸得墙壁地板咚咚响,被阮玉山躲了,就拳脚相加一通乱打:“混账阮玉山,你真不是个东西!狼心狗肺的畜生,不拿我的命当命!就为了不让我来找你,不告诉我红州的位置,也不说红州有多远,生怕我知晓了路程猜出红州在哪!饕餮谷离雾照山不过六十里,你要是从一开始就如实相告,我何苦涉险!你又何苦往更远的南边去!一声不吭跑了三个月,最后倒成了我的不是!我今天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就对不起我豁出去的半条性命!”
  一时间,整个屋子桌子板凳花瓶烛台不分青红皂白接二连三朝阮玉山砸过来。
  阮玉山简直有些目不暇接了。
  他一边躲着,一边在心里惊出一身冷汗——当初自己走的时候,因考虑到一旦告诉了钟离四红州距雾照山有多远,对方势必会推测出红州的位置,届时谁都拦不住。于是他便打定主意没告诉对方红州的距离,也招呼了旁人不能提及。
  此次下山钟离四定是找到什么机会背着旁人走的,因此也没人有机会提醒此事,才叫钟离四险些脱去了半条性命。
  他醍醐灌顶,心里悔恨莫及,知道此事全怪自己思虑不周,当即便停下脚,生生受了钟离四砸过来的烛台一杖。
  果不其然,他躲了还好,一旦真挨中了打,钟离四反而舍不得再下手。
  屋子里黑漆漆的,一应用具被砸了个稀巴烂,只剩窗外一盏烛火红红的灯笼在亮着。
  钟离四站在阮玉山对面一丈之遥的位置,许是气还没消,胸口因呼吸剧烈起伏着,头却别到一边,不看阮玉山。
  阮玉山见他消停了,虽知道他还没原谅自个儿,也顾不得许多,箭步上前,抓着钟离四胳膊腿和腰就要开始检查:“怎么丢了半条命?是哪儿伤着了?让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