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话音未落,他突然眸光一凛,看向云岫:“阮铃离开穿花洞府前,上路的包袱,是你收拾的,还是他收拾的?”
  云岫道:“我本打算叫人替他收拾,但被世子拒绝了。”
  “也就是说是他自己收拾的。”阮玉山又问,“关着门收拾的,你没看见装了些什么?离开骑虎营时,你可曾检查过他的包袱?”
  云岫微怔:“没有……到了军营,他的包袱我就再也没见过——您是觉得,他会利用梅树下的那颗妖灵?”
  阮玉山偏头沉思了片刻:“罢了,这也不过是最坏的可能。”
  云岫垂下眼,顺着阮玉山的话道:“如若是世子叛变,总不该陈夫人率先察觉。”
  “问题就出在这儿。”阮玉山说,“我想不通什么内奸会让陈维的夫人最先发现。按理,就算她先察觉内奸,也没理由不告诉陈维,既然告诉了陈维,那吴淮就该知晓。唯一的可能,就是陈维出事了。”
  他看向云岫:“你觉得内奸,会是陈维吗?”
  “属下不知。”云岫犹豫了片刻,提醒道,“陈夫人和右将军,很恩爱。”
  “你说得对。”阮玉山点头,“他二人夫唱妇随,相当恩爱。陈维的夫人自来以贤惠闻名,所以即便陈维叛变,她也不会告发他。能让她做出此番举动的向我传信的,只剩一个可能。”
  他的话点到为止,云岫却听得很明白。
  后者沉默了一瞬,点明道:“陈维死了。”
  阮玉山许久没有说话。
  他的指尖缓慢地点在桌上,盯着前方被太阳照得锃亮的石渠:“右将军死了,偌大的军营,没一个人来通报,反倒写信催我速速前去……有意思。”
  一语未了,阮玉山蓦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猛然转头朝南方望去。
  南边除了大片的石子地,什么也没有。
  云岫意识到几分不对劲:“老爷?”
  阮玉山不搭理他,突然变得很焦急一般,径直走向南面的空旷地,又在太阳底下来回踱步。越走,脸色就越难看。
  待他走回亭子里,脸上已出了细密的冷汗,放在胸口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备马……备马!”
  云岫当即回府里备马,才走了两步,又被阮玉山叫回来:“把州南朱雀营里,贺明均通敌的信件和豢养的那只鹰一并带给我,你留在府里监工,从即日起,府中一切人手听你调换。”
  见云岫站着不动,他才又道:“我的令牌另有其用,不能给你。”
  随即又不耐烦地把手上的扳指取下来扔给云岫:“我说你那么认死理做什么?我不在的时候,你只要说一句所有人听你的,这满府上下除了阮招,还有人敢不听你使唤不成?”
  他捂着心口,着急地踱步,冲云岫挥挥手:“快去拿东西!”
  阮玉山若有所失。
  ——刺青在失效。
  钟离四的方位在他的感知中正飞快地朝雾照山南方移动,阮玉山才驾马追出红州,便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
  这夜,红州百里外的山南官驿,夜间一片寂静。
  沉睡在热炕上的小二从被窝里翻了个身,半梦半醒间挠了挠受凉的肚皮,辗转半晌,还是决定起床解手。
  小二的住处紧挨着后院和厨房,院子里放着个巨大的铁笼子,两天前里头还蹲着个神色麻木的小蝣人,如今早已变得空空荡荡。
  他眯着眼出门,打着哈欠裹了裹衣裳,正要穿过院子走向茅厕,墙角处猝不及防窜出一个修长的黑影,以迅雷之速将他双手从后头绞住,动作快得宛如一条游蛇。
  冰凉而锋利的匕首下一瞬便抵上小二的脖子,一道凛冽的嗓音从头顶隔着遮面低低传来:“别动。”
  说话间,一头浑身通白,面目凶恶的巨大野兽也从旁边慢慢踱步而出,盯着小二呲了呲牙。
  这一声下不仅把小二觉给吓醒了,连尿都吓没了。
  他腿一软,刚要往下滑,又被人提溜起来:“我说什么,你答什么。”
  小二刚要点头,又想起刀刃还抵在自己脖子上,要是真这么做了,那画面颇有点过年刮猪皮的意思。
  人总不能上赶着被割。
  于是他一动不敢动,听着身后的人问道:“旁边的笼子里,原本装的可是饕餮谷来的蝣人?”
  小二把脖子往后缩了缩,微不可察地点头。
  那人又问:“可是随饕餮谷去往天子府联姻的三小姐来的?”
  小二继续点头。
  身后的人陷入了沉默。
  少顷,那把刚刚离他脖子远了一寸的匕首再次抵上来:“人呢?!”
  “跑了!”
  小二浑身战栗,压着嗓门嘘声回答,简直是知无不言,生怕说漏半点自己知晓的情况惹得身后人不快:“两天前就跑了,不知道谁开的笼子,半夜不见的。小的们请示了三小姐,三小姐起先没说话,后来饕餮谷的人用蝣语三小姐问要不要打发人去追,三小姐才摇头,那时小的们也才知道,三小姐听不懂中原话。”
  钟离四蹙了蹙眉。
  三小姐听不懂中原话?
  在他记忆中,饕餮的三小姐聪慧过人且心思深沉,三岁便能念书识字,活到现在,精通中土话和蝣语,怎么到这儿,反倒被人认为不会中土话了?
  他没有深思,毕竟那位三小姐自来便十分特立独行,言行举止绝非常人所能揣摩,此番嫁到中原,天子冷酷,皇家无情,兴许装聋作哑,自有她一番道理。
  钟离四收回思绪,最后问道:“朝哪个方向跑了?那个蝣人。”
  “小的不知……小的不知啊……”小二欲哭无泪,在钟离四双臂禁锢下依旧是两腿战战,很快胯下湿了一片,“大人们在院子里查不出任何痕迹,三小姐又给了示意,便没人追究了……”
  他话未说完,听到身下一片淅淅沥沥声响。
  钟离四顿时撒开手往后一退,皱着眉头看了看小二脚下,猱身上墙,眨眼间翻墙而走。
  “哪有人拿刀比着脖子就吓尿的?”
  半个时辰后,钟离四远离了官驿,和那罗迦并排行走在林间小道上,春风吹着他的头发,使他的卷发在后背看起来像一束束轻轻飞舞的细小波浪。
  他对刚刚那一幕百思不得其解:“他要是碰到阮玉山,岂不是要怕得肠子都吓出来?”
  钟离四边问边征求那罗迦的认同。
  那罗迦眼珠子圆圆,眼白也圆圆,斜过眼睛看着他,有些无语:“嗷。”
  “好吧。”钟离四别开头,对那罗迦的回应略微不满,“我是有点太想他了。”
  “嗷。”
  “你说脸色?”
  钟离四摸了摸自己不知为何在逐渐褪去血色的脸,隐隐也感到行动有几分吃力,尤其是在动用玄气的时候。
  他想了想,认为这是自己奔波一天一夜没有休憩的缘故:“不知道。可能是我刚才太紧张百十八了——我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是逃了。待会儿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兴许就恢复了。”
  如今百十八已经逃离,虽不知去处,但天南海北,只要离开了饕餮谷,哪里都是好去处。
  百十八机灵,钟离四不担心他会像阮铃一样被人捉住变成待宰的猎物。
  悠悠天地间,只要他活着,百十八也活着,钟离四相信,他们迟早有再见的时候。
  他已经不再把生的希望寄托于早已离去的七十五,但百十八他一定要找到。
  快也好慢也好,他一定要看见百十八还好好地、自由地活在世上。
  “不行。”钟离四顿住脚,“我还不能去找阮玉山。”
  他低头看向腿边的那罗迦,目光熠熠,甚至滚烫了起来。
  “我还要再去做一件事。”
  第91章 解脱
  暮春的饕餮谷永远笼罩在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当中。
  寒冷漫长的冬季总会使人更想进食一些蝣人血肉给身体添补,因此在一望无际的呆白雪色中,这片土地上每天都弥漫着被肢解、放血或是屠杀的蝣人的叫声。
  于是冬天过去,冰雪消融,那些沉没在层层积雪中的蝣族亡魂与血液变成了又一年土地下无数草根树根的养料,它们破土而出,茁壮生长,随后在某一天被笼子里饥寒交迫的小蝣人挖出来吃下。
  当钟离四再度回到这个地方,于最高处俯视这个他曾苟活十八年的牢笼时,他才发现夜晚的饕餮谷原来遍布着不计其数的熊熊燃烧的灯笼与火把以供人取暖照明。
  而这些火光两百年来不曾有一束照进他们脚下那个巨大的冰冷地牢,让里面成千上万的蝣人在短暂的休憩与睡梦中取得一丝温暖。
  卑贱如沉泥的时候,连光也是吝啬的。
  地牢口的火把在墙壁上投射出一个不断跃动的影子,新来的驯监抱着长刀和刺鞭倚在墙边打瞌睡。
  当今晚的贵客走到他面前时,先将他从睡梦中唤醒的是一股莫名袭来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