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钟离四走到月季前,摸了摸月季,又顿下身摸了摸茂盛的小葱。
  原来春天如此鲜活,有如此多的颜色。
  钟离四不免在心里遗憾,他同阮玉山针锋相对地度过了一个枯黄的深秋,又相濡以沫过完了一个雪白的冬天,却错过了他从未见识过的鲜艳的孟春。
  夏天吧。钟离四暗暗决定,夏天阮玉山还不回来,他就去红州找他。
  阮玉山不肯告诉他红州在哪儿,问钟离善夜,对方也不说,钟离四知道,这是阮玉山特地给所有人下了封口令,不许他出门乱跑。
  这里的人不说,他总会问,只要下了山,他有手有脚,还怕找不到一个红州?
  他又不捣乱,他只去看一眼阮玉山。
  看一眼就回来。
  他一面想,一面往土里浇水。
  正浇着,外头有小厮送信来。
  钟离四擦了擦手,接过信,见着信封上写“四叔安启”,便知信是阮铃送来的。
  阮铃的第一封信送来时,正好是除夕,钟离四原本惊诧于阮铃身处军纪最严格的骑虎营还能往外送信,打开信件时才知即便是骑虎营,每人也每月有两次前往乐营的机会,只要肯用钱,从乐营寄出去的信,比寻常驿使还快上许多。
  他后来也陆陆续续给阮铃寄了些回信,无非是问他身体如何,在军营是否吃饱穿暖,又从府邸拿了些衣裳银子一并请人送往骑虎营,可无一例外阮铃下一次再寄来的信件中都没有回复他的问题,既不说衣裳银子收没收到,也不说上一封回信几时读的。
  钟离四留了个心眼,有一次特地在信里问了阮铃寄去的衣服合不合身,镇气环是否有效,并在信中叮嘱对方记得回复,然而下一次收到阮铃的信件时,对方依旧没有提及任何。
  钟离四便明白,阮铃那边收不到他的任何回信。
  他也不再写,只把信看过后收起来,像保留阮玉山的信一样保留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中。
  唯一不同的是,阮铃的信钟离四会平平整整安放在盒子里,每半月打开一次,而阮玉山的信他总忍不住开盒翻阅,重温完这一封又去看那一封,每一封都被他看得翘边卷角。
  这次他照旧是把信看过放进了屋中的锦盒,随后便离开一朝春阙去陪钟离善夜吃饭。
  谁知走到一半,听见下山采办货物的小厮在前头边走边聊,说是饕餮谷的三小姐前些日子被送去天子城结姻,临走前还挑了个小蝣人给自己做陪嫁。
  钟离四一听,当即拦下二人,问道:“哪个小蝣人?”
  能叫三姑娘看上的小蝣人,除了百十八,他再想不到别的。
  这两个小厮原本只是闲谈,全然不知钟离四就在自己身后,当下乍然被拦,吓了一跳,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四公子。”
  钟离四将他们扶起,仍是迫切地问:“方才听二位谈及饕餮谷三小姐出嫁,可知她挑走的蝣人叫什么?”
  两个小厮对此颇为为难,按理下人们绝不该把外头随便听来的消息拿进宅子里在公子们底下嚼舌根,若被拿住,那是要大大问罚的。
  奈何此次被钟离四撞个正着,他们不敢不答,只说:“小的们也只是采买时偶然听外头人说了一嘴,就两句,刚才已被公子尽数听了去,别的实在不知。”
  钟离四也不废话,从兜里掏了钱,塞进这二人的手中:“烦请你们下山帮我打听打听,三姑娘出嫁带的哪个小蝣人,几时启程的,现下送亲队伍到了何处,离此地有多远,朝哪个方向。越详尽越好,拜托二位了。”
  两个小厮接了钱,一面为难,一面又想着阮玉山嘱咐过的,举凡钟离四的命令,满宅上下应从尽从,他二人便也只能应下。
  不过两日,消息便打听到了。
  三姑娘出嫁指明要带的蝣人叫百十八,大概七日前送亲队伍从饕餮谷启程,因队伍庞大,所带物件繁杂,过关流程也繁复,所有人抵达天子府大抵要一年时间。
  两天前队伍在此地三十里外入了关,消息才漫漫传到这里。只是送亲路线并不经由此处,按照习惯,三小姐这几日应该都在离山脚南边最近的一处官驿休息。
  钟离四在听这消息时,特地支开了林烟,待两个小厮说完,又拿了一袋银子出来,对方却怎么都不肯收了,只说职责所在,打赏总不该把人养得贪得无厌。
  钟离四倒并无什么打赏的意思,最多只把自己手上的银两看作酬劳,见对面二人说什么也不收,便也只好作罢。
  是夜,那罗迦又跑到他院子里偷花吃。
  钟离四穿着一袭亮缎睡袍,悄无声息打开屋门,再悄无声息走到那罗迦身后,面无表情地一把揪起那罗迦的后颈皮,把那罗迦提得两只前脚离了地,嘴里嗷嗷叫着,一边叫,一边还有花瓣从嘴角落出来。
  “我说最近院子里的花怎么开一朵少一朵。”钟离四捏住那罗迦的嘴,“你是嘴痒了,还是皮痒了?”
  那罗迦两只后腿在地上捣年糕。
  “少在我面前装可怜。我不是林烟,更不是你那个耳根子软得要命的爹——林烟不在,你爹也回红州了,你只有被我拿住。”钟离四把那罗迦拽到屋檐下,“吃棍子还是吃鞭子,你选一个。”
  那罗迦倒在地上,对着钟离四翻肚皮。
  “都不想?”钟离四蹲下身,嘴角缓缓扬起一个讳莫如深的笑,“那你就起来活动活动。”
  那罗迦翻肚皮的动作一顿。
  片刻后,屋子里熄了灯,钟离四换好一身银面赤金刺绣的劲装,拿着破命,大步流星地走出绣帘台。
  才走到月洞门外,他停下脚,回头望了一眼院子里那株红艳艳的珊瑚梅,又走回去,走到珊瑚前,抬手摸了摸那株阮玉山尚未来得及雕刻的梅树枝,忽然将其一撇,撇下一根巴掌长的细细的梅梢,作为发簪,插在自己后背的发结上。
  钟离四的指腹摩挲着梅树枝头的缺口,低声道:“我救了百十八,就来找你。”
  一朝春阙内门里有个陈设简单的小屋子,是林烟的住处。
  当初林烟非要跟着钟离四搬来东园,钟离四拗不过,便给他安排了一间厢房,那厢房位置与绣帘台一个东一个西,林烟不愿意,不管钟离四说什么他都要住在园子口的这间小屋里。
  整个院子靠着山上后坡,春夏时常有蛇虫鼠蚁甚至野兽在院墙外出没,因此东园是穿花洞府唯一一个只有一处进出口的园子,钟离四只要离开这个园子,都会经过园子口这个小屋子。
  果不其然,今晚钟离四还没踏出一朝春阙,又被林烟拦了下来。
  “我不过想去后山摘今日新结的枇杷。”钟离四无奈道,“去去就回。”
  林烟不信,呈一个大字拦在门口:“公子去摘枇杷,带破命干什么!”
  “夜半野兽出没,我带个武器防身怎么了?”
  林烟说不过他,又问:“就不能明早去?”
  “后山的黄鼠狼最是嘴馋,下午结的果子,晚上它就偷个精光。我要是去迟了,吃不到新鲜果子,唯你是问!”
  林烟一下子收了手,在原地走来走去,半晌又道:“那我跟您一起去。”
  “你不怕有狼?”
  林烟犹犹豫豫:“……不怕。”
  “那走吧。”
  月黑风高夜,山上后坡并行着两个人影。
  眼下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月上中天时候,后坡满是虫鸣。灌木林子里时不时有不明品种的兽类叫声,抬头更是一眼就能瞥见几个吊诡的穿梭在树梢上的黑影。
  林烟抓着钟离四的衣角,从钟离四肩膀后头露出半张脸:“四公子,要不我们,回去把那罗迦叫上……”
  钟离四云淡风轻:“那罗迦才挨了打,跟我赌气睡觉,不肯来。”
  “我们回去,再叫两个人……”
  “大家都睡了,”钟离四说,“我正是不想麻烦别人,才在此时上山。”
  “那……”
  “林烟。”钟离四停下脚,“你要实在害怕,就先回去吧。”
  “我不怕。”林烟一脚从钟离四身后站出来,蓦地听见一声怪异的鸟叫,又立马缩回钟离四身后,“……我就要陪着你。”
  钟离四摇了摇头,接着往前走。
  忽然,原处传来一声似狼非狼,似狗非狗的野兽低吟。
  林烟掌心顿时出了汗,几乎要把钟离四的衣角给揪下来:“公子……那是……什么声音啊……”
  钟离四也止住脚步,伸出手挡在林烟前头,正了神色。如临大敌:“似乎是狼。”
  “狼!”林烟心里一沉,立马乱了呼吸,险些原地跳起来,“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钟离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沉声道:“来不及了。”
  林烟顺着他的视线抬眼望去,只见草丛里窜出几只弓着脊背,足有半人来高的野兽,个个皆是竖瞳青眼,獠牙三寸,浑身漆黑,只有后背从耳朵到尾巴长了一溜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