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钟离善夜把桌上的茶水骤然扫落在地。
  他大抵是气到了极点,原地来回走了两步,再伸出来点着九十四的指尖都在发颤,一张脸上皮肉因咬牙切齿的神色而控制不住地抽搐:“你喜欢……你喜欢就摘了,你胆大包天,厚颜无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摘我的梅花!”
  滚烫的茶水飞溅到九十四的手背。
  片刻前阮玉山亲手捂热的苍白的肌肤上很快红了一片。
  “老爷子一大清早火气不小啊。”
  阮玉山慢悠悠从院门走进来,手里拿着刚去武器库取下的破命。
  他走到二人跟前,将破命往地上一杵,一声招呼不打,先歪坐在椅子里,笑吟吟地翘起一条腿搭在膝盖上:“你要计较阿四摘了你的梅花?”
  钟离善夜背着手不吭声,一副怒发冲冠的神色。
  阮玉山也不管他搭不搭理自己,只接着说:“好啊,我也跟你算算。”
  钟离善夜一下子回过头来,又是生气又是不可思议,仿佛就差把信口雌黄胡乱指摘的阮玉山拎起来丢出去:“跟我算?你还要跟我算?!”
  阮玉山不紧不慢继续说:“那日你拿破命伤人,险些敲碎阿四的骨头。前几天阿四尚在病中,我没工夫清算。今儿咱就把账结了,看看谁得罪谁,孰轻孰重——怎么?你的梅花是宝贝,我的人就不是?”
  第71章 玉镯
  钟离善夜不说话,只是脸色依旧不好看。
  半晌,他忽然开口:“敬师茶还没好?”
  阮玉山转头向九十四:“阿四,小厨房的敬师茶这会儿该煮好了,需得你亲自去端。”
  九十四在旁边隔岸观火,这边是他马上要拜师的钟离善夜,那边是正卯足了劲儿要给他出气的阮玉山——虽然这气在他看来出得莫名其妙,毕竟九十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哪块骨头险些被钟离善夜打碎过。
  蝣人在饕餮谷苟延残喘地活命多年,见过无数往来过客,什么样的主顾兜里揣着多少钱,买得起什么品级的族人,把人买回去会做出什么举动,这些事情,蝣人能比谷主和驯监们看得更清楚明白,他们最能审时度势。
  除非是在阮玉山面前——九十四大多数时候懒得察言观色。
  眼下钟离善夜发脾气,是因为爱花被摘了,这完全情有可原;阮玉山摘花则是诚心要找茬。九十四夹在中间,谁都不能怪,更不能帮,两个人的面子都不能驳,最好的法子就是让自己不在场。
  他正愁没个接口让自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让这二人把该撒的气撒了,钟离善夜和阮玉山就一块儿给他递了个台阶。
  破命在阮玉山手里叮叮颤了两下,表示自己也要离开。
  九十四转身出门,当没看到。
  九十四一走远,钟离善夜先发制人:“你叫他摘的花?”
  阮玉山不置可否:“怎么,他摘不得?”
  “摘不得摘不得!谁都摘不得!”钟离善夜气得直跳,指着阮玉山哇哇大叫,“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凭什么摘我的梅花?谁给你们的权利?!梅花好好的开在山上,你说摘他就摘,他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好。”阮玉山放下二郎腿,站起来抄着胳膊看向钟离善夜,“那我今天也把话说明白。”
  “当初阿四来你这儿拜师,是我替他求的没错。”阮玉山好像早就等着这一刻跟钟离善夜摊牌似的,“你老爷子也喜欢他,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否则我就是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不会答应收他进门。”
  这点钟离善夜倒是不否认。
  他别开脸,似乎在决定今日一事过后自己以后是否还要继续喜欢九十四。
  阮玉山接着说:“既然你决定收他,那就不要薄待了他。”
  钟离善夜一瞪眼睛,指着桌上梅花,像听到叫人十分不可思议的言论:“我薄待他?”
  阮玉山抬手一挥,示意他听下去:“当年阮招被你收入膝下视作己出,我虽还未出生,但总归后来听老太太讲过不少,记事后随老太太来洞府那些年也见识过了。你把阮招当个宝贝疙瘩,照顾得面面俱到,他知你深恩厚谊,待你一样如同生父。十七岁那年阮招骤然回府,你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也不过问。你珍视他,爱惜他留下的这株梅花也是自然。”
  他顿了顿,把话头转回九十四身上:“阿四生来孑然一身,无靠无依,正是如此,有人待他好一分,他便报以十倍。阮招待你怎样,阿四日后也不会差。我把人送来你这里,无非是想替他找个一世依靠——你知道,‘阮’字之下,我有太多情非得已。我不求你给他偏爱,但至少不要厚此薄彼。”
  阮玉山往门外指了指:“山顶上的那棵梅树,非钟离家的人不能碰。你牵挂它,你碰得,你不去;阮招种的,阮招碰得,他不来。除此之外没人敢碰,连看都得你批准才能去看一眼。可你怎么打发阿四去替你瞧一眼,还要拿它做阿四进你钟离善夜家的门槛?”
  这话问的钟离善夜神色终于出现松动。
  他微微垂下眼,不再言语。
  “你拿阮招种的梅树当阿四跃的龙门,说好听点,是不给他设难关;说难听点,无非是你心里把阮招看得太重,重得远在阿四之上。不过他不计较,我也便罢了。”阮玉山绕着钟离善夜散步似的走了半圈,又停下来。继续发难道,“别说今日这株梅花是我叫他摘的,就算真是他喜欢,自作主张摘了,你便为此对他恶语相向,甚至要将他打出门去,这是把他当钟离家的人的做法?老爷子,我看你对阮招,比对阿四包容百倍嘛!”
  钟离善夜的眉眼终于软和了,虽不说话,比之方才的怒气,倒是又复杂了几分,大抵是阮玉山说中了他心事的缘故。
  “更别说那夜你拿破命试探他——别说你下手没个轻重,四百岁的人了,无非是看他身为蝣人,能力非常,便不考虑轻重而已。”阮玉山反问,“换了阮招,你也这么使劲儿?”
  钟离善夜左右动了动眼珠,一时找不到话讲,竟是闷头走向放着花瓶的桌子,伸手摸了摸那梅花,又还有些不服气,不愿意低头,于是便叹一口气,默然地坐下。
  “我说了,有阮招在前,我不求你给阿四独一份的厚待,但若是比之有半分轻视,我也是不依的。”阮玉山的语气态度倒很平和,毫无赌气之意,但也不客气,“阮招是你的宝贝,他种的梅树是你的宝贝,我的阿四,同样是宝贝。
  “我要你收他,是要你拿他当跟阮招一样的义子心肝,言之有法,教之有方。不是你临门一脚的出气筒或是小随从,高兴了哄一哄,不高兴就骂一骂。你日后长久地要给他这些委屈受,那就当我没说过要你收他的话。只拿他当与我一样的小辈,我的结发之人,非你钟离家的义子便是。”
  语毕,便拿着破命扭头走了。
  刚走到院子口的屏风处,便撞见端着敬师茶的九十四。
  阮玉山攥住九十四端茶的胳膊:“走。”
  “走?”
  九十四看看阮玉山,又看看堂前低头坐在阴影里的钟离善夜,大概明白今天这俩人最终是不欢而散了。
  眼下情形他也不便逮着人追问,只道:“那这茶?”
  “今天煮得不好。”阮玉山从九十四手中拿走托盘,“改日再煮。”
  说着就拉着九十四绕靠屏风走出院门。
  阮玉山雷厉风行,九十四在风风火火的动作间转头又看了大堂的钟离善夜一眼,再回头时便若有所思。
  第二天九十四便起了个大早。
  他的大早于阮玉山而言并不很早,前几日他病着,阮玉山一贯是先在卯时起床练一个时辰的枪,再换身衣裳回来床上陪他躺到醒觉。
  枪是阮玉山从穿花洞府武器库里拿的,他年少时偶尔随老太太来此避暑,有时犯懒不想从家里带枪,便会在洞府的武器库里备着一些。
  只是如今许久未至,这些久违的年少时用的枪练起来也有点手生了。
  今早九十四睁眼时,正听到阮玉山外头舞枪的动静。
  他拿着昨晚睡前没看完的书,一边起床穿衣裳洗漱,一边把书的最后几回看完,最后打开房门,对着院子里练枪的人视若无睹地朝外头走去。
  阮玉山绑着护腕盘着头发,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打扮,看见九十四在蒙蒙亮的天色下顶着漫山雾气出门,第一反应是这人梦游了。
  他收了手上还没怎么使惯的枪,放轻步子跟在九十四后头,总怕把九十四吵醒——以前总听人说,吵醒了梦游的人,对方醒来会变呆子,阮玉山可不想九十四两眼一睁成个木头。
  于是两个人走在院子的九曲回廊里,九十四身形单薄,步子轻飘,走得像个幽魂,阮玉山像个追在幽魂后头蠢蠢欲动探头探脑要捉鬼的黑无常。
  黑无常阮玉山一路跟踪幽魂九十四来到小厨房,看见幽魂抓了木柴准备生活做饭,不禁开始反省自己最近是哪顿饭菜准备得不合对方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