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如果有一天曾经在饕餮谷做过驯监的人离开了那里成为普通的家奴,那么九十四走在街上与他们迎面相撞也不会认出他们。饕餮谷的驯监对他而言只是一堆人脸模糊的符号,他不对里面任何一个个体有独特的恨意,他恨的是那个地方。
  可是他在这个天色暧昧的傍晚无可避免地记住了阮玉山。阮玉山的神情,动作,眼神,连同这个人宽阔高大的身形一起,掠夺般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无比清晰的印记。
  九十四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只是察觉到一种潜藏的危险,似乎阮玉山留在他灵魂里的印记越是深刻,他身体中本能提醒他快点离开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九十四控制不了阮玉山,但是他能控制自己。
  他回到房里还想再练练字,可是拿笔写了两下,完全静不下心,阮玉山下午教他的一切都已章法大乱;他想起先前阮玉山塞给他的那幅画还没来得及看,这会儿孤零零摆在桌上,折了一半,晚风吹得那副对折的丹青纸一直响,像是在控诉他拿走了画又不好好对待;他抬脚要绕靠书桌去拿画,蓦地想起自己刚在乱七八糟胡写的那几个字,待会儿若是让阮玉山见了指不定要怎么刻薄。
  阮玉山阮玉山,哪里都是阮玉山。
  九十四想得心烦,简直不懂怎么偌大天地如今狭隘到只剩下他和一个阮玉山。
  这世上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还有无数崇山峻岭,书本里的烟雨江南,他的宏图伟志,他努力了十八年的愿望,他族人的诅咒,他一样都没有实现。如今困在这举目四壁的小木屋里,左看是阮玉山,右看还是阮玉山。
  这样下去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做成要做的事?
  九十四颇为烦躁地收起席莲生送来的纸笔,四处找寻,竟然在房间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找到一个落地的小书柜。
  想来是前一晚屋子太暗,他没瞧见,否则有机会他一定会守着这个书架一本一本翻阅,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学习的东西。
  他走到书柜前,想找个地方暂时安置他的墨宝。
  从剥落斑斓的木漆看,这个书架有些年月了,每一层底木都被厚重的书本压得弯曲,不过架子很干净,几乎没有任何积灰,可见时常有人来打扫收拾。
  这上头的书又多又杂,重重叠叠积在一起,挤满了每一个木格,九十四先拿了顶上两本,发觉自己是一个字也看不懂,便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好不容易寻到个空,九十四把手里的宣纸卷了又卷,试着往里塞。
  这空不大不小,好似专门为了九十四塞这点宣纸留的,一分一毫的空位都余不出来。
  外头响起叮叮当当的动静,是阮玉山下地窖取水,回来收拾碗筷了。
  阮玉山这人做起事来总是很有自己的忖度,有时根本不像个贵族世家出来的公子。虽说府邸里动辄数十个下人整天围着伺候惯了,可这并未将他养得懒散,相反他还十分勤快,比方在当下这境况,做饭洗衣他从不矫情,不觉得自己堂堂一州之主锦衣玉食就做不得粗活,这兴许有老太太自小教养的缘故。
  可该讲究的时候,他也一点不推诿。比方在饕餮谷,又或是自己府里,他有自己的身份,因此绝不亲自动手脱靴,更遑论给谁铺床叠被,拿来漱口的水更不可能第二次进嘴。该等级森严的时候,谁敢对着他拿乔怠慢,那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九十四听见阮玉山洗碗的声音,又想出去看看。
  洗碗该怎么洗,热水还是冷水洗,新鲜水还是废水洗,洗的时候先洗碗还是先洗筷,要不要像阮玉山给他洗澡似的放点东西?九十四通通都很感兴趣。
  他一着急,塞宣纸卷子时用了点力,把旮旯里一本簿子给挤出来。
  九十四捡起来一看,那上面密密麻麻,重复的全是一样的话。
  第27章 草芥
  “己卯年四月初十,很饿,出门吃了一只羊。
  “己卯年四月十一,在房中看书一天,夜间极饿,出门吃一只羊果腹。
  “己卯年四月十二,今天的羊肉嫩,但个小,勉强吃饱。
  “己卯年四月十三,今天的羊扑腾得很厉害,险些放跑。
  “己卯年四月十四,今天的羊太小。
  “己卯年四月十五,今天的羊骨头多肉少。
  “己卯年四月十六,今天的羊叫声太过奇怪,还好食用时安静下来。
  ……”
  九十四越翻越察觉怪异,中间几百行字密密麻麻全是一个人的笔记,整整一本簿子除了写羊还是写羊,不是今天的羊肥了,就是昨天的羊瘦了,他不再一页一页翻下去,直接一把翻到底,看见簿子的最后几页。
  “己卯年九月二十五,吃羊的时候听见了羊的哭声。
  “己卯年九月二十六,羊有几只脚?
  己卯年九月二十七,今天吃的羊喊了我的名字。
  “己卯年九月二十八,我开始怀疑羊到底长什么样子。
  己卯年九月二十九日,今天这只羊让我感觉很熟悉。
  己卯年……”
  最后一天的日子没写完,就连记录年份那几个字也写得歪歪扭扭颤颤巍巍,像是执笔之人遭受了巨大的冲击而在此事上难以为继。
  九十四眉头紧皱,又往后翻,翻过几处空白,最终看见没有任何日期的一句话。
  “我吃的,好像不是羊。”
  九十四合上簿子,将它放回原位。
  桌上那张丹青纸被夜风刮得沙沙响,似要吹开,又没吹开。
  九十四走过去,展开那张下午曾被阮玉山折起来的丹青。
  这一方小院的构造极其简单,就跟这间一览无余的房屋一样,因着范围小,九十四坐在桌边,眼前就是屋子大门,门外是檐下安的土灶,阮玉山正点了灯,撸起袖子在灶前烧水。
  昏黄的灯光把阮玉山小臂的皮肤照得更深了一个色,九十四看见这人手背盘虬的青筋,一条条的凸起交错,蔓延到精壮的小臂上。阮玉山的手指和掌心他都感受过,虽然修长,但绝不细腻,常年拿枪的手每个指节都有薄茧,抚摸过他身体的时候先传来砂纸般的粗粝感。
  这么一双粗糙强大的手,竟然能描出如此细致的丹青。
  “看那么久?”阮玉山总是后背长了眼睛似的,不转头也能察觉九十四在他背后干什么。
  他双手撑在灶上,两处琵琶骨因此而显得耸立,阮玉山的头发总是束得一丝不苟,发髻梳上去,显得他更高了些,背对九十四时宽阔得像一道黑压压的墙壁。
  分明极有压迫感的身板,一开口就没个正形:“下午做饭的时候没看够?”
  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九十四一向是左耳进右耳出。
  他低头捣鼓手里的那副丹青,问:“画的是我?”
  阮玉山的背影一动不动,人也不说话。
  灶下的柴火烧得噼啪响。
  “是我?”九十四追问。
  “不是你。”阮玉山终于开口了,语气平稳,以至于叫人捉摸不透情绪,“是丑八怪,邋遢鬼,万人嫌。”
  “我不丑,我也不邋遢。”九十四一只胳膊靠在桌上,一只手拿着阮玉山的画,认真又心平气和地说出反驳阮玉山的事实,“只有你一个人嫌我,我的族人和朋友都很喜欢我。”
  阮玉山垂下脖子轻笑了一声。
  九十四说完一句,还要说第二句。
  他不仅给自己平反,他还点评阮玉山:“你才是万人嫌,他们都怕你。”
  “哦?”阮玉山仰起头看向结满了蜘蛛网却找不到蜘蛛的房梁,仍是不转头面对九十四,“谁怕我?”
  “饕餮谷的人。”
  “你也是饕餮谷的人,”阮玉山打断他,语气忽然有些咄咄逼人,“你也怕我?”
  “我不怕你。”
  九十四垂下眼,沉默了片刻,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把话说出口:“我也不喜欢你。”
  这话说完,九十四率先蹙紧了眉头。
  怕的对立面并不是喜欢。
  他不怕阮玉山,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添上多余的一句“不喜欢”,像是很急着要撇清自己和喜欢阮玉山这件事的联系似的。
  因此他倏忽安静了。谁知阮玉山竟然也安静了,并且安静的时间更久了。
  ——阮玉山也听出来了。
  九十四看见阮玉山撑在灶上的手指尖不紧不慢地依次点了几下,接着他听见阮玉山没有情绪的一声哼笑:“那你喜欢谁?你的族人?”
  九十四陷入沉思。
  他的族人?
  百十八和百重三他无疑是喜欢的,他看着他们长大,跟他们一起吃饭睡觉,教他们像人一样生活,他们是他的弟弟,甚至像他的孩子——纵使九十四自己本身也没有多大。
  可他并不是喜欢他的每一个族人。他的族人里也有许多奸猾狡诈的,为了一口肉欺压别的族人,为了在斗场拿更多的钱去攻击别的族人并且屡教不改,他不喜欢那样的族人。但如果有一天他能找到解除族人诅咒的方法,九十四照样会选择解救那些他不喜欢的蝣人,一个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