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这算什么念旧?!不过是叫她独守空房,看好这房子罢了。
  况且虽说还未过门,但是名义上她已经不再是林姑娘,如何还能亲自来问外男裁衣之事,成何体统!
  “这就是你要的‘素色’?”
  绣房的小丫头来找裴石试衣服时正好被雪雁撞见,黛玉好奇便来看看。
  几个绣娘围着裴石折腾,那素锦本就是从库中拿好的,一眼便可见那匹深灰哑光的素锦衣料在日头下泛出金属般微光,其中浅浅的暗纹定是绣娘花了不少功夫讨好所作。
  黛玉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打量着裴石,“都说佛靠金装,如今瞧着倒像是府中的管事一般,没了半点修行的样子,尽是奴才样。”
  裴石这“奴才”不说话,身外之物罢了。
  鸳鸯在一旁道:“二奶奶来得巧,海龙皮做的冬衣样式绣娘已经画得差不多了,我叫拿出来给二奶奶看看。裴总领这几身做得快,海龙皮做完主子的袍子应该还有些余料,还可给裴总领加一条领子,不至于太素。”
  黛玉听得此言,慢条斯理地坐下,轻轻捻起桌上的一缕银灰色锦边,笑吟吟道:“你这话说的,倒像我不舍得给人做一身袍子,要一条领子装装门面?”
  可不做袍子便是他自己说的啊……
  鸳鸯低下头:“奴婢不敢,裴总领说不需要我便想问问二奶奶的意思……”
  黛玉不置可否,翻出桌上一件素黑氅衣,递给扫红。她看着裴石,只抬抬下巴,裴石便拿过,没说话,领着人换衣服去了。
  鸳鸯看着他们离开,心想竟就这么躲了?
  黛玉才道:“鸳鸯姐姐跟着老太太那么久可见过府里给的赏赐因下人推拒收回的?”
  鸳鸯毕竟是府中老人,黛玉不想太拂她面子叫人下不来台:“方才说的我便不看了,辛苦绣娘们再画一个样式呈上来吧。”
  若是以前,鸳鸯绝不会犯这种错误,只是如今,她并不想一辈子做家奴。
  她很快便低头道:“二奶奶说得是,奴婢们一定把差事办好。”
  黛玉很给面子地夸了几个绣娘的手艺,见裴石从屋外走来,她又忍不住道:“瞧着像是道士。”
  她起身对雪雁道:“你留下来替我将差事说清楚。”
  转过头又对裴石道:“脑袋不冷吗?要不要做帽子罩住?”
  “不用……习惯了。”
  “不戴帽子头上会积雪吗?”
  “反倒不会……”
  第58章 京辇之下4
  贾兰很是紧张,毕竟他向来深居府中,只求学问,而这是他第一次独自离开贾府、外出办事。
  黛玉要他随裴石一道,带着拜帖去拜访京中几处国公府,请求援助。
  当今局势动荡,黛玉和李纨皆为女眷,不宜抛头露面;而贾环虽是男丁,却有人命,早已被送去铁槛寺守灵。*
  黛玉只能选贾兰,一是因他身份上属贾府嫡长孙,最合规矩;二是因贾兰年幼、不易引人注意,反可探探各家态度,测出风向。而贾兰这次虽是办差,但更是锤炼。
  只是此时,他连拜帖都写不好。
  案几上摊着新裱好的拜帖,贾兰却紧张得连笔都握不住,写到一半,笔锋一歪,竟错将人名写漏了半个字。
  眼见那本来就有限的绢花名帖就此报废,他满脸懊丧,不敢跟二奶奶说,几乎要垂下头去。
  黛玉见状,面色不动,只取过一张空帖递给他:“别担心,我叫春纤再裱就是。这回可不要写错了?”
  贾兰接过,却又忍不住瞄了一眼桌上黛玉亲笔写下的样帖。那字端正沉稳,锋棱俐落,竟无半点脂粉气,甚至笔锋让人眼熟。
  再对比自己,顿时羞愧得难以自容。
  他搁下笔,低声道:“我嘴笨不会说话,要不还是二奶奶去吧……”
  黛玉笑了下,示意他看看一旁也在提笔的紫娟。紫娟一见被点名,忙要将手里的人丁册子藏起来。
  裴石正巧步入书房来寻贾兰,瞧见主仆两人拉拉扯扯,一头雾水。
  “快拿出来,不然我叫秋月去你屋里,把你从前练字时的旧稿都翻出来晒一晒。”黛玉笑着“威胁”。
  紫娟见秋月果然转身要走,只好讪讪地将人丁册子交上。
  自前次府中折损了几人,需重新整修人员档案,记清去留生死、功过功绩,事无巨细,皆要详细记录。
  本来这事不到紫娟这,可是黛玉心中觉得最要紧的便是府中人事,每日都要过问府中众人的差事可有疏漏,又有谁做的好又做的不好,叫身边的人比她更清楚府中人丁,也好。
  这本非紫娟分内之事,然黛玉素来重视府中人事,亲自过问每日值守与差事,教她认字练字,反倒可以多一人帮助自己。
  贾芸看着紫娟那一笔一画,错字不少,格式也不妥当,却也算横平竖直,一行行写得极整齐,倒是耐心可见。
  但他眉头微蹙,低声道:“写成这样,有什么意思?”
  黛玉却淡淡一笑:“紫娟的字虽不入流,却是她的差事,她尽心去做,我就看得出她用了心。兰哥儿,你本就写得一手好字,若因无人比较便妄自菲薄,弃了眼前的机会,让人轻易占了去,可惜不?”
  贾芸垂下眼帘:“……我没有妄自菲薄,我只怕丢了贾府体面……”他顿了顿,又抬眼看她:“况且,也只有二奶奶写得比我好,我自是服气。”
  黛玉微怔,抬眼看了看身后的裴石。
  裴石不想掺和他们这小打小闹的别扭,他只是备好了车马来接贾兰一同出府拜访。
  可黛玉的意图很是赤裸,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走到贾芸身旁。
  他一手执笔,一手负在腰后,竟不另取纸,只在贾芸写坏的名帖空隙间落笔誊写。
  那笔走龙蛇,铁画银钩,一行字疾落如流云飞瀑,浑然天成,锋芒毕露,阳刚洒脱之气跃然纸上。
  甚至贾兰写错那字极为生僻,也叫裴石一下子看出原型,不需多问便分毫不差地写了出来。
  贾芸怔住,看得入神。
  文武双全,怕不是能做到“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这种人如何要屈居贾府之内?
  “如何?若是咱们府里的少爷懒得写,裴总领一人将这差事从里到外都揽了,也能办好。”
  黛玉单手撑着下巴,笑盈盈道问:“只是,这等贾府的要紧事,兰哥儿甘心让给外人和我这等妇人吗?”
  贾芸脸涨得通红,自然不愿被人压了一头,当即挺直了脊背,重新下笔。
  黛玉起身眼神示意裴石到房外一叙。
  二人并肩立于回廊之下,午光清浅,洒落在院中药香氤氲之间。中庭里,卜旃正带着洒扫的婆子丫鬟们,提着晒药的竹匾往其他封闭院落去。她一抬眼,看见回廊上的主仆二人,便朝黛玉招收,身后一众下人随即停步,一致朝楼上行礼。
  “刚入府时,还不是这样的光景。”裴石淡淡一笑,“如今二奶奶在上上下下,已然收服人心。”
  黛玉略一颔首,眼角却含笑:“多谢裴总领夸赞。昨夜我巡视内院,见护卫调度井然。我分明叫后楼的护院不要告诉你,怕是巡夜的给你传话了吧?”
  “本应如此,府宅广大,易生疏漏,若是下人行事随心所欲,便难成方圆。”裴石说完,又觉得不妥,补上一句,“不过,二奶奶上行下效,方能率众而齐。”
  黛玉听罢,笑意不改,语中却添了几分试探:“裴总领如今说话,也愈发谨慎了?”
  裴石不语。
  黛玉收回目光,神色转肃,轻声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府中如今多是你出力。”
  裴石别过眼,不知为何如今便看不得她眼中的真切了。
  “今日前去的‘卫家’,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不直接联络旧日同僚,有往来的公侯世家?”
  黛玉凭栏而倚,沉吟道:“裴总领不知,我原先也想着去寻与贾府祖上有旧情的王公人家。奈何我与珠大奶奶常居闺中,对京中之事知之甚少,实在惭愧。唯一所记,便是宝玉常去北静王府,说府中多名士清客,屡有奇遇。又说那北静王是闲散王爷,为人洒脱,贤名在外,又礼贤下士,待他极好,时常赠宝物。”
  裴石见黛玉遥望着远处,好似陷入往事之中,便打断问:“既如此,何不去探探北静王的口风?”
  黛玉看了他一眼,眸中含着几分难辨的笑意:“你不知,宝玉曾得北静王所赠一串香珠,他见是那物极好的,便要转增给我。我那时年幼,只觉得是借花献佛,不但未收,还因他常往北静王府走动,连带对那闲散王爷生出些莫名厌意。”
  裴石轻咳一声,忍不住道:“如今世态炎凉,二奶奶不该因儿女情绪便弃了权宜之计。”
  “我还没说完,你便急着教训主子了?”黛玉佯作嗔怒,很快又释然朝裴石笑道:“实不相瞒,我近来细想,才知那时厌恶的,并非宝玉此举,而是北静王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