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话说的相比往日有点快,怕自己反悔似的。
  秘书安静了下,“好的先生。”
  *
  夏果醒过来的时候,盛夏已过,窗外枝叶萧条,园艺工穿着胶鞋仔细清理着园中的落叶,扫去它们活过这一季的痕迹。
  手上好轻,轻得好像成了无根的浮草,起身就要飘走一样的空。
  桌面放着钢圈锁,锁下压着离婚协议,是绑定他自由毒害他生命的东西。
  也是他和沈世染最后的联系。
  与沈世染有关的日子像是醉了一场漫长的酒,毒血噬体,头昏脑涨,醉意朦胧中不清楚自己醉着,到此刻明明白白地疼起来,才迟缓地意识到先前那段日子头脑其实一直是恍惚不清醒的。
  理智和逻辑是混乱的,记忆是串不成线的,那些相处的碎片都还在,却好像脱离了各自的时间线,集中压缩成了一颗浸泡在酒里的糖,卡在夏果嗓眼,吞不下去,吐不出来,解不开,化不掉。
  想不起来是从哪分哪秒开始出现的偏差,怎么一步一步把沈世染带到这步境地。
  只记得最后沈世染要命地爱着他,含泪地抱着他,亲他护他,压抑着破碎的泣音说想念他。
  离婚协议的内容是新拟定的,与联姻之初沈世染丢给他的那份不同——沈世染给了他能给的所有,包括夏果拿命替他驳回来的沈氏集团内部的股权和分红。
  诉讼处理得很流畅,夏果和沈世染都没有到场,一只大手代办了一切。
  门被推开,沈世清走进来。
  夏果望着床对头的墙面。
  “是你,夏洳令派来的杀手手上的枪是基地的编号。他人先前一直掌控在你手上,是你故意放走他的。”
  沈世清不太在意地笑笑,“怎么这么说呢。”
  “我只是牵线让他们有了交集,那小子是为你得罪的夏家,夏洳令是为你报复的他,怎么怪罪到我头上。”
  夏果曾以为沈世清是没有爱的。
  但他错了,沈世清有。
  只是比没有更可怕,他给每个人的爱——都是裹缠在翻倍的恨意中的。具象地表达出来,就是裹了蜂蜜的双刃刀,凌迟所爱之人,也凌迟他自己。
  夏果:“你开心了吗?”
  一次性地报复了直接间接、有意无意得罪他的所有人。
  有了数不尽的财富。
  挣断了一切掣肘。
  坐拥全国的资源。
  该是要命地满意了吧。
  沈世清没有回答他这个无聊的问题。
  夏果:“如果我杀了你,你会告诉我他的下落吗?”
  沈世清:“你会得到一个死掉的我,和一个石沉大海的他。”
  夏果:“我一定会找到他。”
  沈世清:“随你。”
  夏果:“我可以走了吗。”
  沈世清:“随你。”
  夏果找到林楠。
  林楠摇头,“他没有再联络过我,走前什么消息都没留下,包括铁头和扒皮,一个都没有联系。”
  “你别怪他老实,事关你能不能活命,他不敢做一点小动作是正常的,他哥要是发现,你就彻底完了。”
  “网络上关于他的一切消息都没有了,干净得好像他从未存在过一样。我发出去的消息也全都消失,有人在控制。”林楠说,“我找了很多人,最终只打听到他那夜进了沈世清的私宅。他姐跪了一整夜,才勉强留住他一条命。”
  “从小在人场中浸淫,我看人一向很准。我一直不喜欢沈世清,虽然没见他做过任何坏事,但就是……喜欢不起来。”
  “游轮那夜,我从你身上闻到了类似沈世清的危险气息。反复提醒阿染要注意分寸,别陷进去,”林楠摇头,“可他一次都没听进去。”
  “他主动走完了陌路到相爱的全部距离,那样的感情被硬生生从心口剥出来,这辈子伤口都不会愈合的。”林楠垂下头哑声说,“带他回来,夏果。拜托你了。”
  夏果一言未发,从林楠家走出来。
  迎面遇到一个不算陌生的陌生人。
  叶灿还是那么精致,气色不好的时候也不显丑,反透出一股病弱西子般的破碎美感。
  他抬手,夏果看他,叶灿说,“给支烟。”
  夏果摇头,“戒了。”
  “装模作样的。”叶灿怒啐。
  没有烟做慰藉,他有点不想说了,停了停,还是开口。
  “两年多以前,我被沈世清做过靶标的记忆清洗,关于阿染的所有记忆,都被清除掉了。”
  夏果没料到会是这样,向他看过来。
  “最开始只是任性赌气,被媒体千百次的逼问中患了失心疯,放狠话说要分手。”
  “沈世清很好地利用了那个切口,洗掉了我脑中关于阿染的记忆,操控我的行动,成功离间了我和阿染,促成了联姻,给你找了个合理的身份贴近到沈富言身边,做你们那些暗地里的吃人计划。”
  “当时候沈世清手上的技术还不成熟,留了些浅淡印记没有擦除干净,再加上网络上实在太多关于我和阿染之间的信息,也或许沈世清本来就没打算彻底斩断我和阿染之间的联系,最终我还是记起了他。”
  “我只是想提醒他防备沈世清。”叶灿嗓子哑的不成样子,摇头低声说,“可他被你勾了魂,死活都不肯见我。”
  “沈世清的监控网络做的密不透风,任何远距离通讯都可能被截获。每一次见面,身边又总有外人。我想提醒阿染,但我不想死。”
  “只能装出一副余情未了的样子上杆子纠缠他,希望他能给我一个私密见面的机会。”
  夏果安静听完,只问了叶灿一个问题:
  “是…”
  “什么、感觉。”
  叶灿闭眼,“很疼。”
  好像当时的痛苦仍未散去,他如实告诉夏果,“沈世清手底下养着的,与其说是技术专家,不如说是一群来自地狱的恶魔邪祟。”
  “那种精神层面的极尽疼痛是没办法用语言来描述的。硬要说的话,大概类似于,被人拿楔子和凿子,一锤一锤,一毫一厘地钻透了头骨的每一寸,再拿精细的齿轮仔仔细细地狠狠打磨掉凿迹。磨透头颅,然后把脑仁儿像蚕蛹一样,抽丝剥茧地拽出来。”
  “直到最后暴露出内里脆弱的嫩蛾,扎穿每个人心底最不可触碰的软肋,挑在刀尖上架上火……”
  “歘~”叶灿五指浮夸地张开,凑近夏果,含恨带辱地说,“烧成飞灰,吧。”
  “我说的只是工艺尚不成熟时一小段记忆的擦除,”叶灿终究是恨夏果的,诚实而残忍地告诉他,“而阿染,是被里里外外,全盘开凿打磨和清洗。”他注视夏果的眼睛,恶毒却也诚实地强调——“为你。”
  “我和他其实不过是一段年少意气,他对我的感情很淡,有好感,限定阶段内能小小共情,因为对艺术的感知,比别人略微聊得来些,仅此而已。”
  “而我习惯了众星捧月的活法,受不了被人那样若即若离地忽视,相处那段儿总是鸡飞狗跳地跟他吵架,刺激他,寻求一点存在的证据。”
  叶灿的眼睛很红,脸色苍白,人瘦的不成样子,满身的潦倒。
  但依然倔强地守住了自己的骄傲。
  “当然了,我也不过是贪图一点钱和资源,各取所需而已。”
  “你少他妈用这种抱歉的恶心眼神看着我。”
  夏果从来都把自己摆的很低,到头来发现,他竟然是这场乱局里,受尽偏爱的那一个。
  他对叶灿感到抱歉,他和沈世染之间,本来可以一起经历几年的成长和蜕变,走向一个不那么刻骨铭心,但平安温暖的未来。
  好无辜,就这样被卷进乱局,生生了断。
  “有时候我觉得,”夏果哽咽,“人不遇到爱,也挺好的。”
  就保持对叶灿那样,浅淡明快的喜欢。
  那样的话……他的阿染,现在还好好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操啊。”
  叶灿气笑了,“你他妈骂人还真高级。”
  “戒烟了?”
  他突然莫名地问夏果。
  “呃,”夏果点头,“戒了。”
  先前太疼,疼到实在难忍的时候,会需要一点尼古丁麻痹脑神经。
  如今更疼,但他戒了。
  “活好一点,”叶灿咬牙切齿地祝福他,“我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他转开头,夏果听到哽咽的气音,“可又希望,他拿命换回来的人,可以活得好一点……”
  夏果仰头,绷了几秒,没有绷住,翻手盖住了眼睛。
  “你他妈别再说了,”夏果哭笑不得地混着泪意骂,“我他妈都有点共情你了。”这个曾经让他恨得牙痒痒的,该死的情敌。
  那么好的沈世染,谁遇到了,能忍住不去纠缠……
  作别了叶灿,夏果抬眼望天。
  初秋了。
  沈世染被洗掉记忆的那一天,时值盛夏,骄阳高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