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谢璇衣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不愿意再看他。
  他心里更不好受。
  他知道自己现在在逃避,在拒绝彻底忘怀,可是他的确难以忘怀。
  尤其是听到沈老爷那番炫耀般的恶行之后。
  解不开的一团乱麻混在心口中,青红掺杂,他放不下,又不得不恨。
  谢璇衣忽然倦怠,不愿意再和他纠缠,只是兀自回到房檐之下,一手抚上那扇雕花门。
  最后堪堪回首。
  “你回去吧,”谢璇衣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一缕发丝垂在眼前,影影绰绰,“你大可放心,我记事不忘,桩桩件件,我会一直恨你的。”
  他没敢再看沈适忻的表情。
  这一夜,他不知道怎样睡去,只是梦境纷乱非常,像是快要溺毙。
  最后天光大亮,他枕上湿漉,满头冷汗。
  之后再无异常,阕梅和她那些同事轮番上岗,隔些日子送来朝中要闻,不知是从何处打听。
  帝京俨然与从前不同了。
  自从皇帝遇刺,世家子弟人心惶惶,百姓更是频有谣传,新的混着旧的,真真假假分不清。
  个中滋味,逆流之中的人自知晓。
  谢璇衣软禁解除之前,最后一次来送信的男孩,谢璇衣记住了他的名字。
  男孩叫小竹,年纪不大,有和身份不符的天真,是几人之中唯一敢抬头正视他的。
  小竹说,巫蛊俱已彻查完毕,开阳亲自呈上涉事名录,天子大怒,当朝斩下三四沈党余孽。
  大有斩草除根以儆效尤之后,轻轻揭过的意思。
  谢璇衣重获自由当天,来不及先去查京中异常数据,就被皇帝一纸急诏传入宫中。
  这次倒是不在那处冷冰冰的宫殿了。
  皇帝高坐在上。
  殿里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人影。
  谢璇衣对那一套为人处世谙熟,上来先是一通自我批斗,说了些罪己之类,终于哄地皇帝松了口。
  金銮殿中,皇帝难得有了些松快的语气。
  他微微俯下身,看向起身的谢璇衣,循循善诱。
  “天玑,你说,朕要不要留沈适忻那不知死活的小崽子一命。”
  谢璇衣狠狠拧了拧眉,几乎难以扼制地抬起头,面上不解险些一览无余。
  皇帝靠了回去,语气变得不善,“怎么,你有异议?”
  他哪里敢有异议。谢璇衣在心里揩了一把汗,咬咬牙,拱手道:“属下不敢。”
  “只是……陛下,”他从宽大的靛蓝官袍里抬起头,鬓边乌发顺着锦缎滑落,眸光像是瞧见猎物的苍鹰,“沈适忻此人,不堪重用。”
  “昔日宫变,沈家也是见风使舵,所谓从龙有功,不过是墙头草殊死奋力一搏罢了。”
  “至于沈适忻,属下与之略有交集,不过无能鼠辈,胸无大志,留在您身边,恐怕养虎为患。”
  谢璇衣字字铿锵,眼神锐利地看向苍老又憔悴的龙袍,“属下狂言,自知死罪,不过望陛下三思。”
  “当今风雨飘摇,异心之徒版筑间迭起,正是斩逆贼当时,沈适忻此人,断不可留。”
  “否则此后,没了沈家,也会有赵家李家,世家层出不穷。您,难道想看到这样的场面吗?”
  他说完这句话,慢慢把头低下去,不再多说。
  谢璇衣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听着回声慢慢消失在大殿之中。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皇帝的心就算是石头做的,现在都该动摇了。
  他不信这么个疑心深重的人有与虎谋皮的勇气。
  想着,谢璇衣收回视线,脑中微微一动,不过片刻,脑海里响起声音。
  “宿主,并未检测到异常数据。”
  谢璇衣有些失落,却也在情理之中。思忖,看来老皇帝也没什么问题,宫中可以不用多虑了。
  老皇帝假惺惺地纠结片刻,最终呵呵一笑。
  “朕也如此认为,爱卿果然聪慧。”
  他偏过头,对一旁道:“好了,带出来吧。都听到了?”
  随着话语,谢璇衣曾经见过的红衣暗卫押着沈适忻,推搡出来。
  沈适忻的目光落在谢璇衣身上,又转回去,后者却始终紧盯着皇帝,没有片刻动摇。
  皇帝却不再看谢璇衣。
  沈适忻唇角有血渍,黏着发丝,紧紧贴在面颊上,被暗卫强压着跪地,眼神却仍是死死盯着皇帝。
  他眼里的情绪像是一团浓墨,谢璇衣不想去看,皇帝却全权推诿给“恨”。
  “沈爱卿,你瞧瞧,这可不是朕说的。”
  皇帝瞧见他的神态,仿佛被取悦到,轻轻弯起唇角,随即慢慢侧首,似笑非笑地回看向殿下出挑蓝衣。
  “朕原先,可没想要你死啊。”
  “不过谢爱卿所言极是,朕,不得不广开言路,尽善尽美呀。”
  他突然对殿下的谢璇衣发难:“谢爱卿,朕说得可对?”
  谢璇衣不为所动,没有露出一丝皇帝想看到的不忍,甚至还轻松地笑了笑,奉承道:“陛下自然英明神武。”
  “有些草,就应当该断则断。”
  第41章
  沈适忻下月择日问斩。
  消息不胫而走,帝京之中尽是沸然。
  有人慨叹他时运不济,有人笑话沈家自作自受,作茧自缚。
  漩涡之中,备受关注的莫过于谢璇衣。
  毕竟人都有目共睹,那一日只有谢璇衣一人,踏着汉白玉拾级而下。之后就传来处刑的旨意。
  这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谢璇衣本人则淡定得可怕,毫无一丁点间接当上刽子手的自觉,明面上该办公办公,该休息休息。
  甚至出行之时,有昔日沈党双目赤红,奋不顾身地冲到谢璇衣面前质问,也只是博得后者一个轻飘飘的怜悯回眸。
  众说纷纭,谢璇衣也很头疼。
  他的起居仿佛都成了别人话语里窥探的细节。
  不过有一点则是共识,颠扑不破。
  无论何种情绪,所有人脑中那根弦,都被越发临近的行刑之日拴得越来越紧绷。
  院中。
  “主子,茶凉了,奴才重新为您泡一壶来。”
  下人小心翼翼地打量谢璇衣的神色。
  “盛夏酷暑,喝什么热茶,”他放下卷轴,叹了口气,“你下去吧。”
  奴才低声应了句,留下他一个人在书房。
  还有……谢璇衣在心里盘算一番。
  还有七日。
  沈适忻的,死期。
  -
  知道沈适忻死期将近,连天牢之中的狱卒都对其少有苛待。
  他甚至有了梳洗体面的权利,连饭菜都比先前像样多了。
  天窗照样开着。
  临近夏日,天牢之中幽暗又潮湿,幽绿的青苔爬满色泽不一的墙砖,角落里的水渍反射着舒朗月色,印在墙上是深深浅浅的光斑,光怪陆离。
  这几日,沈适忻的表现过于平静,甚至越发临近行刑,他眼里的情绪越接近平静。
  甚至有几次,送饭的狱卒在他眼中读出一种莫名的释怀。
  像是挑担远行的旅人,终于要卸沉重的包袱。
  夜色薄暮,照例送饭的狱卒端着生着霉斑的木托盘,腰上铁钥匙哗啦作响。
  门锁微响,饱受牢狱之灾的男人微微颤了颤眼睫,抬起头来。
  他今日挽了头发,在脑后扎成利落的发辫,只有额头粘着几根被汗水打湿的发丝。
  “吃吧,这是今晚的。”
  沈适忻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淡淡应了声,偏过头去。
  他手腕搭在膝上,骨节突出。
  狱卒有些不耐烦,伸脚欲踢,却又有饭菜洒出的忧虑,最终悻悻收回,还是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吃吧,快点。”
  他看了看糙米饭上的油光,吞了吞口水,又啧啧两声。
  “还有肉呢。”
  沈适忻慢慢把头转过来,后脑在硬石砖上硌得生疼,看着那碗饭,只觉得毫无胃口,“你要吃,便自己吃。”
  狱卒有些着急,鞋底在粗糙地板上摩擦两下,声音刺耳,“你咒我死?快点吃,别给脸不要脸!”
  经此一遭,沈适忻看出点端倪。
  他眯了眯眼,“怎么,你不敢吃,又叫我吃,莫非这饭不干不净?”
  被沈适忻一招击中,狱卒面色立即涨红,一手抄起那碗饭,向墙边的人步步逼近。
  “爷也不跟你废话,这是万岁老爷的命令,今天必须要你死在这天牢之中。”
  沈适忻慢慢撩起眼,被这样居高临下地望着,气势却也不落下风。
  “你动不了我。”
  狱卒狞笑,身后嘈杂的脚步声响起,听着来人至少有二三。
  “这可由不得你。”
  他指甲磨得光秃秃,染着恶心的焦黄色,就要来钳上沈适忻的下颌,逼他就范。
  沈适忻刚要抬手去推,立刻被来人拦下,肩上生生受了一拳,嘴角又隐隐渗出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