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吴娴一口气说完这么长的话,慢慢蹲下来,华美的裙摆拖了地,她却没有一丝惋惜,任由金银泄地狼藉。
  她手指间摩挲着什么,眼神落在暗处的沈适忻身上,杏眸眯起,往日眼波流转的瞳透不进一丝光亮。
  “那蛊本来是想趁灯会下给你的,沈适忻。可惜你是个蠢的,偏要一意孤行,与谢璇衣做一对火海鸳鸯。那时我就后悔了,杀鸡焉用牛刀?”
  她动作停了停,倏然站起来,轻笑一声,“所以我今日是来和你道别的,顺便……送你一些黄泉路上的小礼物吧。”
  吴娴从指尖褪下抚摸着的东西,银光一闪,她捏在眼前打量一瞬,恩赐一般顺着缝隙丢进牢房内。
  “喏,抄家那日从你府上搜出来的好玩意,四皇子说新奇,便送给我了,沈适忻,你看看眼不眼熟?”
  闪亮的小环在地上弹了两下,没入散落的稻草。
  沈适忻靠着墙坐了许久,阖着的眼顿时睁开,脸上才有了除死寂外其余神情。
  他颤抖着骨节突出的手指将银色素圈紧紧攥住,却又生怕染了血,不舍得握太紧。
  吴娴很满意看到他这幅样子,很新奇地凑过去,丝毫没有先前被血腥气冲得蹙眉的姿态。
  “也罢,他到底是要比你先上路了。”
  “你说什么。”黑暗中,吴娴听见今日的第一句哑音,堪巧对上沈适忻几乎含血的双眼。
  她拧眉,不耐地后退一步,“我说,谢璇衣要死了,陛下想要血洗的何止世家,否则怎会让他去姜城送死。”
  有异心的何止世家,当然还有早已各踞根节的北斗领事。
  皇帝年迈,疑心极重,否则又怎会急不可耐从沈家下手,又怎会频频将得力下属迁离漩涡中心。
  听到远处带着回音的脚步声,吴娴面色微冷,笑容嘲讽地留下一句“珍重”,甩袖快步离去。
  沈适忻在稻草干燥的部分反复擦净左手,手背上留下深深浅浅刮伤的红痕,心乱如麻。
  他攥住戒指又松开,无比珍视地细细摸过每一寸,眼神落在头顶那一寸窄小的天光。
  吴娴说,谢璇衣要死了。
  不会的,他怎么会呢,他与旁人不同的。
  沈适忻在心底喃喃自语,仿佛要争出所以然,安抚自己。
  他又食言了。
  他说他要做谢璇衣手中的一把刀,如今却困在这暗无天日的一隅。
  也不知道那些手下……他们大抵是办事利索的,无论如何也能护住谢璇衣。
  可他又断得那么决绝。
  万一他真的没有接受那些人。
  他……
  沈适忻的思绪逐渐变得没有逻辑,指尖却还一寸寸摸着戒指,像是要把每一处不够精细的瑕疵都记住,来世偿还。
  正这时,他指腹被一处不规律的凸起绊住,不像是瑕疵,倒像是文字或图案。
  他猛然抽离思绪,忍着伤口的灼痛,挪到最贴近光源的地方细细看。
  是阳刻的小字,技法很拙劣,还有雕刀错开的微小刮痕,被人慌张地打磨平整,故而边缘格外光滑。
  字体拙劣地模仿着他,透着股认真的傻气。
  那三个字沈适忻写过无数遍,也教过谢璇衣一遍,只有一遍。
  他觉得对方蠢,大概是学不会自己的运笔,因此只是敷衍地在废纸上行过一次。
  可他从未在乎过谢璇衣酸着眼睛,把这份含着隐隐希冀的冬至礼送给他时,曾经许过的愿。
  太早了,太多了,太重了。
  彼时他玩笑一般,把谢璇衣的全部念想付之一炬的时候,大概从未想过如今会引火烧身。
  那个冬至像极了今日,寒霜刺骨,满原积雪,有人痴心望断,潦倒一身。
  倒真是像开阳说的那般,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周遭的空气变得更加寒冷,一缕一缕的风从天牢的大门吹进来,夹杂着附近河道里的腥气。
  沈适忻的伤口还在红肿,额头滚烫。
  眼前灰蒙蒙的,他茫然四顾,感叹幽冥道的传说师出无名。
  分明没有什么阴曹地府。
  可是他真的要死了?
  他……若是连黄泉路也要与谢璇衣同行,他该厌了自己吧。
  沈适忻像鱼离了水,骤然急促。
  不行,他不能让谢璇衣连黄泉路都走不安稳。
  不,不对,谢璇衣不能死,他要出去,他要护住……
  灰蒙蒙的雾气越来越浓,他几乎要失去知觉,汗珠顺着额角流下去,重重砸在地面上。
  “啪。”
  他猛然睁开眼。
  谢璇衣双腿交叠,坐在开阳坐过的位置,抬着头垂眸看他,眼里冷极,手上慢慢卷起长长的鞭子。
  那条鞭子刚刚砸在沈适忻身旁的墙砖上,动静极响,就连远处骚乱的牢房也震慑住,顿了一顿,不敢再出声。
  “醒了?”
  谢璇衣气有些不顺,别过脸轻咳两声,转回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醒了就来说说你都做了什么吧。”
  “我不爱听谎话。”
  沈适忻停跳半拍的心脏骤然急促,几乎要凑过去靠近他,想要抓着他的手,问他这些日子的处境。
  可是他才往前挪了一尺,就被手脚的镣铐止住动作。
  谢璇衣眼底一点轻蔑。
  沈适忻只能停在原地,张了张干裂的唇,一时间没说出话。
  谢璇衣耐心地等着他扯谎。
  “璇衣,你,你怎么又瘦了。”
  他嗓子喑哑,挣扎半天,说到“瘦”字时候几乎已经发不出声。
  没想过对方要说这种话,谢璇衣蹙眉,下意识摸了摸绷带缠绕的手腕,没有接话。
  “那换我问你。”
  “你在家中安置装作家丁的死士三百人,在近郊大小铺面安插眼线、私兵,确有其事?”
  沈适忻眨了下眼,哑着嗓子,“有。”
  一旁狱卒装扮的人没想到谢璇衣逼供效率这么高,欣喜若狂,很快尽数记录在案。
  “你勾结盐铁官,借此调查各地人口流动讯息,还专门记录在册,是要做什么?”
  谢璇衣掏出一本褐色封皮的册子,册子两面空白,被他拍在地上哗啦啦翻页。
  他凝神,等待分辨沈适忻说谎的痕迹。
  “就是你想的那样。”他擦掉唇边的血渍,扯出一个很浅的笑,“我勾结皇子,养精蓄锐,意图谋反。”
  这些是他爹所作所为,此刻尽数扣在他头上,顶着数条罪名亲口承认时,沈适忻心里倏然畅快不少。
  谢璇衣表情不变,点了点头。
  “陛下想知道的都在这里了,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问他。”
  狱卒低下头,面露为难,“天玑领事,不是在下刁难,陛下口谕,不许您与罪人沈氏单独同处一间……”
  话音未落,谢璇衣解下一袋银子,沉甸甸的,丢在桌案上,侧过头看他。
  狱卒拿了好处,面上不悦立刻消失,“领事,在下腹中疼痛难忍,且先去行个方便。”
  狱卒走远之后,谢璇衣看回沈适忻,压低了声音。
  “你知道我要问的到底是什么。”
  “沈适忻,巫蛊之事,你为何要认。这与你无关。”
  听到他的话,沈适忻勉强抬起头,唇上血已经干了,恢复了先前干裂的样子。
  他一身很薄的白衣,靠坐在墙边,血洇出来,早就盖不住。
  “璇衣,你语气动摇了,你是不是还……”
  “别这么叫我,恶心。”
  他止住沈适忻的话头,强硬地掰回正题,“我再问你一遍,巫蛊之事,你为何要认。”
  “因为我相信你。”
  沈适忻努力想把谢璇衣的模样和记忆中的进行比对
  他真的比从前瘦了太多,腰都窄了一圈,但是眉眼之中的冷肃越发凸显,直觉也更尖锐了。
  他成长了,沈适忻竟然有说不出的酸涩,更多大抵是感叹。
  若是他从前珍惜过,在乎过,要是早些把心意看透,或许谢璇衣就一辈子会很好。
  谢家人不会再欺辱他,他也会吃穿都用最好的,金尊玉贵地被人疼爱一生,潜心仕途或是纵横商海,怎样都好。
  不会像现在这样,满手鲜血。
  和他一样。
  可惜没如果。
  即使现在他想用力伸手,把谢璇衣托出这个肮脏的泥潭,也来不及了。
  “那你还真不要命。”
  谢璇衣笑了声。
  现在,谢璇衣只会冷冷静静地掰开他抓着自己的双手,剖开他那颗已经浑浊的心脏,嗤笑着说他蠢得可怜。
  “我相信你与旁人不同,你永远知道怎么从险境里脱身,你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沈适忻说到这里,语气有些困惑,他阖眸又睁眼,声音很小,“你一定会活下来,或许有一天会逃离北斗,离开最后记得你的,我们几个人。”
  “你会逃到一个桃花源里,然后,等到王朝、人间,都变成泥灰尘屑,你就像凤凰涅槃一样,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