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陶阿奶脸上得意,“那当然,要我说这村子里没一个能和徐家比的。”
  有人羡慕有人不屑,人群里有个婆子“呸”的一声,吐了片瓜子儿皮。
  她冷笑了两声,奚落道:“那徐二可是个混账东西,你这宝贝孙女也舍得嫁给他?怕不是图人家的银子吧。”
  “还真是,我说原来那么多求亲的怎地都没成,还是给的不够多。”有人跟起哄。
  “甘婆子,你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有的人呐,天生就没这命!”陶阿奶嗤笑一声,把院门一掩,扬眉吐气般地昂着头往堂屋去了。
  陶桃蹲在木箱边上盯着那几盒贴着红纸的糕饼,甜丝丝的香味从木制的攒盒里逸出来,勾着她肚子里的馋虫。
  陶老爹把那绣着石榴花儿的钱袋从箱子里拿了出来,把银子都倒在旧方桌上数了数。
  油黑发亮的桌面上,卧着白花花的纹银,足足十两。
  陶阿奶进屋一见那银子就笑得合不拢嘴,赞道:“这下我们陶家算是熬出头了。”
  陶枝站在一旁,心里却有些怅然若失。
  这十两银子,便决定了她往后的一生吗?
  她心底觉得自己不该像个物件似的,谁出的价格高就许给谁,然后从生活了十多年的家里离开,嫁给一个她根本不熟悉的人。难道世间女子的命运都是这般?
  娘是这样,她也是,往后妹妹的命数也一样么……
  她心下忧戚,但家里人都高高兴兴的,她也不好表露出来,扯了陶阿奶袖子问:“阿奶,这鱼还活着,我去找个木桶灌点水养着?”
  “那你快去,把这羊腿也抹了盐腌起来,算了,这么好的东西怕你弄糟蹋了,羊腿我来弄。”
  “行。”陶枝提了鱼出去,在檐下水缸里舀水。
  她一抬头见太阳被一点子云絮遮着,只隐隐约约露出半个轮廓来。看久了眼睛有点酸,她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儿,把木桶提进灶房去。
  ——
  这一个月里,陶老爹在田里忙得脚不沾地,陶阿奶和二丫也都去地里帮着干活,却唯独不许她出门。只让她在家里做些活儿,再把自己的嫁衣、盖头绣了。
  这日陶枝和娘在卧房里做着针线,袁氏手上是她的嫁衣,大红的布料鲜艳夺目,绣着百蝶穿花的图样,一针一线针脚紧密,竟比镇上布行里卖的成衣还精细些。
  陶枝手上绣的是一方红盖头,鸳鸯戏水的花样,她总觉得自己绣的一点儿也不像,分明就是两只憨头憨脑的水鸭子。
  袁氏指点她从何处下针,陶枝又拆了几针重新绣了起来。
  坐久了腰酸脖子也酸,她伸了个懒腰松松筋骨,放下盖头说,“娘,我去灶房烧点茶晾着。”
  村里把煮过的茅根水叫茶,其实半点茶叶沫子都没有,只是叫惯了。
  袁氏抿唇笑了笑,“你呀,就是坐不住,好在我这几日精神头好了些,能帮你绣上几针。你去吧,晾凉了你爹他们回来了正好喝。”
  陶枝揉着鼻子笑了两声,从堂屋出去,一抬头倒吓了一跳。
  自家墙头上竟然坐着个人……
  那人身上叮铃哐啷挂了一堆,手上抛着几个野果子,见她出来朝她咧开一口大白牙,勾了勾手说:“陶大丫!你过来。”
  第7章
  又是他。
  一想到过几天两人就要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了,陶枝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冷着一张脸好像没瞧见人似的,扭头就往灶屋去了。
  “哎!你跑什么?”徐泽没好气的喊。
  他生得手长脚长的,立在墙头上一跃,便轻轻松松跳进了陶家小院。
  徐泽嚼着野果子走过来,倚坐在灶房的门槛上问里头的人,“你家里这会儿没人?”
  “只有我和我娘在家,你找我有什么事儿?”陶枝只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从筲箕里抓了把茅根丢进锅里又添上水。
  “我说你是不是故意躲着我啊,上回给你爹解了蛇毒,后来居然再没在村里见过你。”徐泽见她忙忙碌碌的不好好听他说话,索性起身凑近了些。
  陶枝把手里的锅盖合上,瞪了他一眼,“我躲你干什么?还不是因着和你定了亲事家里拘着不让出门。倒是你,青天白日的翻人家墙头,活像个做贼的。”
  “哼,小爷我那是身手好,你不出门,我只好亲自来找你了。”徐泽双手抱在胸前,又说,“你那天不是说不想嫁我吗?咱俩都不愿意,你合该想法子把这事儿弄黄了才是,你怎么突然就答应了?亏我上回还给你爹解毒,你一句谢也没说就算了,怎地还背后捅我刀子!”
  陶枝听他满嘴胡搅蛮缠,什么罪名都她身上塞,她什么时候捅他刀子了?
  她一时气结,反问:“那你今天是来找我算账的?”
  “那当然,嗯……也不全是。总之你不能恩将仇报吧?”徐泽将手一摊,漂亮的桃花眼望着她,显得颇为无辜。
  陶枝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的眼睛说:“恩将仇报是吧?救命之恩,我定要报答的。至于仇,我怎么不晓得我几时与你结的仇?婚事是你兄嫂和我爹定下的,你是觉得我又能做什么?”
  “你……”
  徐泽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她的一番话堵得无话可说。
  是了,他能指望她做什么,这小身板,瘦得跟一根竹竿似的,指不定在家连饭都没吃饱过。若是和家里人动起手来,也只有挨揍的份儿吧。
  可话又说回来,他着急的是眼下这事儿又该怎么摆平?
  更气人的是他才是那个要成亲的人,却连下聘迎亲是哪一日,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怎么他徐泽是很随便的人吗?他可是十里八乡响当当的徐二哥啊。
  都怪那什么狗屁规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徐泽烦躁的抓了抓头,“莫非真没别的办法了,我大婚那日逃婚可使得?”
  陶枝听罢腹诽道:这徐二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她也是头一遭遇见新郎倌和新嫁娘商量自己能不能逃婚的。
  陶枝知道家里需要这场婚事,若是毁了婚,家中连聘礼的银子都赔不出来,定然是不会将她领回去的。又有徐家兄嫂撑着一口气,她便是守活寡也要待在徐家。所以不管徐泽做什么,逃婚也好,跑了也罢,除了令她难堪,惹人耻笑,于事实而言并不会带来什么改变。
  “我想知道,你是为着什么不想娶我?”这话问出来,陶枝自己都觉得脸热。
  谁曾想一个月前,她还亲口与他说过,如何也不肯嫁他的话呢。
  “那我可真说了啊?”徐泽觑了眼她的脸色。
  “嗯。”陶枝若无其事的蹲下去看灶膛里的火。
  徐泽像是攒了一肚子的不满,说起来苦大仇深的,“也不是为着你,我只是不想娶一个管家婆放在家里!像我大嫂那样的,穿衣吃饭要管,几时归家也要管,耳根子一刻都不得清净。又或是像李三哥的媳妇儿一样,一不许人出门打架,二不许人吃酒玩乐,那日子过得还有什么劲儿?”
  陶枝手上拨着灶里的柴灰,心中嗤笑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一点儿也不晓事,也难怪他能和村里的无赖鬼混到一起。
  她抬头却问:“可你这次逃了婚,下次呢?又预备怎么办?总不能逃一辈子吧?”
  徐泽“啧”了一声,“你说的我也想到了,可眼下不正是为这事儿犯了难嘛。我兄嫂一心想让我成个家,我都说同他们说了不想娶妻,不想娶妻,可他们根本不听我的呀……”
  “我想也是这样,若你说得动你兄嫂,也不必到今天还来爬我家的墙头。”
  徐泽被她戳破只得干笑了两声,伸手挠了挠头。
  “既然没了法子,不如我们提前说好,虽是成了亲,但我们各取所需,两不打扰。我也不会管你几时出门,几时回家,你只别把那些无赖往家里带,也别……碰我。”陶枝说完垂下眼,抿着唇。
  她说出这些,也是为自己最后胆大妄为一次了。
  徐泽听了眼前一亮,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怎么此事经过她一说,就变得这么简单明了了?只要她能做到诸事不问,成亲以后,大哥和大嫂也没了理由再管他,那他就可以继续逍遥自在。
  徐泽有些得意,正想一口应下又抓住她言语间的一点漏洞,疑惑道,“但你说各取所需,可你也没说你图什么呀?”
  她图什么?
  陶枝觉得有些好笑,笑得她眼角都生生沁出泪意。
  是啊,她图什么呢?
  她从小听话懂事,阿娘要她忍让,阿爹要她恭顺,阿奶要她在家里勤勤恳恳,不能有一句怨言。他们明明是自己最亲的人,却从来没人问过她的所求的是什么。
  她知道自己应该听他们的话嫁人生子,低眉顺眼的过完一生。如今到了她理应走的这条道上,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样不甘心?她起初甚至反抗过,爹娘却没有一个站在她这边。但她又很快就说服了自己,爹娘生养她一场,她为这个家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