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钱铜点头。
  “是我。”钱铜提起了手里的灯,光亮落在他脚前的一片雪地上,泛出了昏黄的暖光,她仰目看着跟前熟悉又陌生的男子,眼眶内不觉已蓄出了一汪水雾,弯唇唤道:“二兄,欢迎回家。”
  六年了,她终于接到了她的家人。
  话音一落,对面的钱二公子便疾步走了过来,地上的积雪被他踩得“咯咯”直响,到了跟前,单手一把抱住了钱铜。
  钱铜被他一撞,扑过来的雪冰凉,心却是热乎乎的,鼻尖一酸,手里的油纸伞也落在了地上,胳膊伸出去,呜咽着去抱他。
  钱二公子拍了拍她的后辈,安抚道:“二兄听人说,钱家七娘子来了,我便知道,是七妹妹要来带二兄回家了。”
  钱铜还在哭。
  钱二公子也湿了眼眶,抱歉地道:“对不起,是二兄没用,让你们操心了。”
  钱铜摇头,寻了六年,至少还有一个活着,便说明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内心的激动在这一刻难以抑制,怕是一场梦,醒来什么都没了,抱住二公子一时不想松手。
  蒙青几次想上前,捏了捏手掌,忍了又忍。
  主子说了怎么防范朴大公子,但没说要防范钱家公子,但主子又说了不许她与任何男子有身体上的接触...
  他不知道该不该阻止,理智告诉他,此时不应该上去打扰,于是找了一个理由上前,“夫人,雪越来越大,钱二公子刚回来,还是进屋再说。”
  话音刚落,钱家的三公子也回来了,马匹跨入城门甬道后,高声与身后的守门的侍卫道:“关城门!”
  耳边的一切都很真实。
  不是梦。
  钱铜终于松开了钱二公子,蒙青也松了一口气。
  钱二公子听到了他的那句夫人,听来的消息到底不是很全,看着对面哭得眼眶通红的七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问道:“成亲了?”
  二兄离开钱家时,她才十四岁,那会儿整日跟在朴大公子身后,在二兄眼里,多半会以为她已嫁给了朴大公子,眼眶还红着,钱铜的脸也跟着红了,解释道:“嗯,嫁给了永安侯府的宋世子。”又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兵马,与他道:“今日这些人马都是他的。”
  他听说了。
  这几日胡人那边全是她钱家七娘子的传闻。
  说她嫁给了永安侯府的宋世子,那位宋世子把她宠上了天,给了她兵马不说,震天雷不要钱似的往她手里塞。
  她要看谁不顺眼,便扔谁。
  据说曾守在登州海峡线上的胡人,如今一听到她的名字便会色变。
  “咱们家小七出息了。”钱二公子笑起来,露出了一口白牙,性子与先前没什么变化,干脆爽朗,一双明眸认认真真地看着她,郑重地与她道:“我与你大伯母,都很感激你,谢谢你能来接我们。”
  听到他提起大伯母,钱铜的目光便落在了他怀里的牌位上。
  二兄乃上天留给她的一桩痕迹,可大伯母终究还是走了。
  见她头上已有了白雪,钱二公子弯身捡起了她落在地上的油纸伞,举到了她的头上,“走吧,二兄回来了,咱们进屋再慢慢说。”
  钱铜却突然看向他身后,“二兄先等会儿,我给您介绍一个人。”
  钱二公子顺着她视线回头。
  钱章煦下了马背,朝这边而来。
  适才在城门外两队人马错身时,钱二公子见过此人,道他是朝廷的人,亦或是宋世子的亲人,正打算先上前打招呼感谢一番,便听钱铜道:“二兄,这位是我的三兄,钱章煦,也是二兄您的弟弟。”
  钱二公子一愣。
  对方的年岁看起来虽在他之下,但也不至于能成为他的弟弟。
  确定自己只离开了扬州六年,钱家三房无论是哪个房,也生不出来这么大的儿子后,钱二公子便知道应该是二叔收的养子。
  当年战乱,钱家大房一家子全走了,余下两个房内没有一个男丁,两年前他已经听说了父亲与长兄的噩耗。
  这些年钱家的一切全靠这位七妹在撑着,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二叔是该收个养子在身旁。
  钱二公子并没有认出来对方便是扬州那位赫赫有名的土匪少主,主动招呼道:“三弟。”
  钱章煦也没扭捏,拱手打了招呼,“二兄,欢迎回家。”
  ——
  往年一到春节前夕,四大家便会为街道两旁的店铺里发放灯笼,一个灯笼十文钱,今日派灯笼的人换成了朝廷,不要钱,分文不收。
  各大散商笑得合不拢嘴,恨不得多要几个,把自己的门前挂得亮堂。
  钱家从一个月前便开始在城中设起了粥棚。
  除此之外,还搭建了一片专供流民过冬的瓦舍,把桥底下的乞儿们也都接了进去,免费住,一分钱不收,一整个冬天,还给供吃供喝。
  四大商倒了三家,大家本以为扬州的商业会萧条,往后至少得有几年的修复期,商家和百姓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现实并非如此。
  朝廷接手后的扬州市面更广,给商家和百姓的福利也比之前的更多,春节还未开始,城中便有人开始放起了烟花,提前庆祝崭新的一年。
  ——
  冬天的海面不太好走,气温一低,便会有冰晶凝结撞到船只,钱铜回到扬州时已经十二月了。
  第116章
  寒冬里的清晨,天幕迟迟未明,夜里寒气凝重,今早瓦上浓霜结成了一层皓白,各屋里的主子尚未打开房门,一匹快马已从钱家的巷子外,疾驰而来,到了门口,翻身而下,两步跨进府门,一嗓子扯开打破了晨间的宁静。
  “七娘子回来了,把二公子接回来了!”
  嗓音穿透入院,堂内负责洗洒的仆人闻言愣了愣,“七娘子回来了?我怎么还听到二公子也回来了...”
  报信的小厮走一路,喊一路,嗓音激动而兴奋:“七娘子回来了,把二公子带回来了!”
  “真的是二公子回来了!”婢女丢了手里的扫帚便往主子屋内奔去,一面跑一面与旁的仆人们传话,“快快!快去告诉二爷三爷四爷,七娘子回来了,二公子回来了...”
  惊天的喜讯如同一道徇烂的烟花爆在了钱府的头顶上,各个屋里的人都被叫醒了,陆续打开了房门。
  钱夫人刚梳好了头,匆匆打开门问道:“谁回来了?”
  “七娘子,二公子!”
  钱夫人当即捂住心口,“天爷,老二真的还活着,快快!快帮我更衣,我得去接人...”
  六年了,在钱家人心里,大房的人早已经转世投胎了,谁能想到二公子还活着。
  就连一向平静的老夫人听到消息,面上也不免露出了惊愕之色,从榻上起身,先跪去佛祖面前磕头谢恩,上完香便让刑嬷嬷替她备了披风,走去门口接人。
  钱铜的人马到了钱家巷子时,钱家所有人都迎了出来。
  钱铜走在最前面,下船时换上了一身孝衣,此时双手捧着大夫人的牌位,钱二公子则跟在她身后,怀里抱着大夫人的骨灰盒,三公子紧随其后,同钱家家仆一道撒着纸钱。
  死在他乡的亲人,找不到归来路,亲人带她回家,撒下的纸钱便是为引亡魂归家。
  钱家人远远看到了队伍,见钱铜手里抱着牌位,心头便是“咯噔”一跳,这样的场景,大半年前也曾出现过。
  那时候是大娘子的尸首归来。
  只有悲,没有喜。
  不知是哪一位长辈先看到了二公子,惊喜地呼道:“当真是老二,那模子没变,我都记得了,是咱们钱家人...”
  “走得时候才十七呢,六年了,人长高了,黑了不少。”
  “能活着回来就好,往后慢慢在养回来...”
  “天不绝人路啊,咱们钱家大房总算还活了一个...”
  钱老夫人立在最前面,身后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传入耳朵,始终没有出声,安静地等着钱铜把队伍领到了跟前。
  钱铜捧着牌位,跪在了老夫人身前,朗声道:“孙女钱铜,迎钱家大夫人,钱家二公子归来。”
  这一声代表着她身为家主的职责,也了却了自己心中的一桩心结。
  大姐姐的死,乃她自负所致。
  扶茵的死,与她的疏忽有关。
  这一回,她带回来的不再是噩耗,还有一位活着的钱家人。
  “起来吧。”老夫人上前亲手把她扶起来。
  从选她为家主的那一刻起,老夫人便将一切都交于了她,包括信任,知道她会带着钱家走向一条敞亮的大道。
  她教育她人为本,到了今日,想来她已彻底领悟了其中道理。
  丢了六年的人,谁也没抱希望,即便带不回来也乃常理,带回来了便是惊喜,老夫人拍了拍她肩膀上的雾水,当着众人的面,不吝夸道:“做的很好,辛苦铜姐儿了。”
  扶起钱铜后,老夫人才把目光看向了她身后的钱二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