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钱铜没去看他,目光落在他面前的答卷上,皱眉道:“错了。”
  问卷上的问题是:“今有一树熟果,飞来了六只鸟,遇上了猎人,弹弓底下死了一只鸟,问,还剩几只?”
  宋允执选的是甲:一只不剩。
  “选这个。”钱铜伸出手,涂着桃粉蔻丹的指头落在了为‘五’的选项上。
  虽说这不是重点,宋允执无法苟同她的想法。
  “信我。”钱铜解释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一道题考的是郎君的胆识,富贵险中求,死了一只鸟,余下的果子不是能分得更多,真飞走了,多可惜...”
  宋允执看她的目光变得愈发疏远鄙夷,笔杆子握在手中,完全没有要修改的打算。
  “咦~”钱铜察觉出什么,拽住他衣袖,挪开了他盖在卷上的胳膊,瞧见下面空白一片,疑惑道:“香快燃一半,郎君怎只做了一题?”
  宋允执看着她,他倒是想问,如何答?她自己好好看看,上面问的都是一些什么问题...
  ——“若娘子与岳父岳母的意见发生分歧之时,你选谁?”
  ——“是否反对倒插门?”
  ——“如何看待钱家女婿的身份。”
  “你果然没看答案。”小娘子并没有他意料中的惊愕,淡然地扫了一眼试题后,一一为他指出正确的答案,“这个。”
  宋允执映着冰雪的眸子,硬生生跳出了一簇火,死死盯着她。
  见他杵着不动,钱铜只能探手,抓住他手中的笔。
  底下一截指头被她连带握在掌心内,像是被一层带着暖意的温玉包裹,宋允执耳根略微一烫,下意识抽手,“松开!”
  钱铜不松,态度也很强硬,“叫你答你就答。”
  要比力气,他不可能输给她,宋允执稳住手肘,任由她掰,不动如山,“还请钱娘子实话告诉宋某,今日我若选中,是何职务?”
  职务?没职务。
  上门女婿不知道算不算。
  见他似乎并不乐意,钱铜也有些不乐意了,她不好吗?富商之女,长相也不算差,没看出他高兴,怎还扭捏上了?
  “宋郎君以为我大费周折劫你来,既不让你干苦力,也没把你打发到山里头去运货,还连夜给你做衣裳,是为何?你不已猜出来了,还问我?”
  别不知好歹啊。
  她在外面盯了他半天,若非他一直不动,她也不会在众人瞠目之下跑到这里来亲自指导。
  钱铜再看他,便是一副你不知好歹的神色。
  宋允执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只觉得此女的容颜大抵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分明长得纯净无暇,心底却复杂难测。
  狡诈、荒唐、不知羞。
  想起昨夜沈澈离开前那道欲言又止的目光,耳根的红意悄然蔓延到了脖子下的衣襟内,他神色与嗓音很平静,“我不能答应你。”
  “为何?”钱铜不明白。
  宋允执想,也只有放荡不羁的商户,方才能问出‘为何’二字来。
  成亲乃人生大事,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聘,但这些条件显然不适用于他这般家境贫穷的流浪子。
  大虞尚在恢复,无数百姓食不果腹,在外谋生之人能得来一只饭吃,赚得银两养家,已是不错,但凡有点家底的姑娘谁会愿意嫁。
  何况是得到家财万贯的钱家家主之女的青睐,只怕此乃无数儿郎的美梦,否则,今日也不会挤进来这么多人。
  他没有理由拒绝,宋允执一时答不出来。
  面对他的沉默,钱铜不得不怀疑他是在拿乔了,“你知道那只蛊虫吗?”
  她也不抢他笔了,松开手,俯身看着他眼里的抵触,认真道:“独一无二的一只,它很昂贵。”察觉到郎君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她继续道:“如今在你身上,一辈子都取不出来。”
  她没说谎,花了大价钱从胡商手里买来的蛊虫,今日又花费了大把人力把他劫来。
  这些都是成本。
  她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也不干白费力气的事,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了,她得让他知道自己此刻的价值,“郎君有了这只价值连城的蛊虫在身,还怕我会委屈你不成?”
  她在说什么?
  宋允执愕然,因他发现自己完全听不懂她说的话。
  余光处,钱夫人已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钱铜不再废话,从袖筒内取出了一张与木几上一模一样的宣纸,“早知道郎君想法多,我已提前备好了一份现成的。”
  不待他反应,钱铜转身与穿堂内的曹管家招手,“曹叔,姑爷要交卷。”
  他来夺,钱铜手一扬,提起裙摆从廊下的台阶跳入穿堂,余下他半个身子撑在木几上,抿唇怒目。
  耳边的反驳声与唏嘘声一瞬间吵成了一团。
  “他凭什么?”
  “这不是公然作弊吗。”
  “哪里来的臭不要脸的小白脸...”
  平生从未听过的侮辱话语,此时不绝于耳,宋允执脑子嗡嗡做响,再一次生出了,要杀了此女的想法。
  第7章
  知州大人的儿子不嫁,满院子的表公子不选,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野男人,就称上姑爷了。
  曹管家忙着驱散瞧热闹的人群,钱铜和她的‘新姑爷’则被钱夫人携来的钱家女眷堵在了廊下。
  钱夫人目光来回在两人身上流转一圈后,捂住胸口好一阵才质问出声:“这,这到底从哪个旮旯里蹦出来的?!”
  她问过三房四房,都不认识此人。
  钱铜道:“宋昀稹。”
  “什么?”
  钱铜留意着侧后方余光里那道一动不动的影子,想来大抵是被气坏了,连日头都不避,看向钱夫人,重复道:“他叫宋昀稹。”
  “宋,宋...”宋什么不重要。
  看他一身低等的粗布,钱夫人的脑袋一阵阵晕厥,连府上的下人都比他穿的好,“你莫不是在那桥底下...”随便捡了个人来。
  她到底要干什么?气死她吗?!
  “母亲慎言。”钱铜没让她把侮辱的话说出口,打断道:“他正听着呢,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母亲还是给彼此留点情面。”
  接受是一个过程,钱铜无视钱夫人即将要厥过去的神色,往青年的身前走了一步,挡住投过来的大半视线,“人,你们也看了,今日甭管谁来,他也是姑爷。”
  曾经是他们亲口应下,往后无论她喜欢谁,都可以。
  如今她自己选了,他们便没有阻拦的理由。
  新姑爷他们见过了,她便侧身与身后的郎君依次引荐道:“这位是母亲,三婶、四婶...今日她们忙,咱就不叨扰了,改日再一一拜会,我先带你去见父亲。”
  说完,她脚步往前推开重围,等着青年跟上。
  走了几步没见动静,钱铜回头。
  日头下的青年一张脸被晒得微微泛红,眸色却是冷冰冰地看着她,立在那始终没有动。
  “走啊。”钱铜催他一声。
  这么多人都看着他呢,内宅妇人的打探令人窒息,恨不得瞧进人骨头缝里,把他全身上下都看个清楚,他不觉得别扭?
  宋允执实在惊叹于此女的自信。
  在她脸上完全没有看出半点强迫于人的心虚,面上的催促理所当然,彷佛笃定了他一定会跟着她走。
  然...小不忍则大乱。
  事到如今,万不能前功尽弃。
  停顿片刻后,他到底动了脚底,跟在她身后。
  ——
  钱铜带着人过去时,钱家家主钱闵江早听小厮禀报了游园内发生之事。
  她不嫁知州,嫁其他任何人,于钱家而言都一样。
  听到消息,钱闵江连生气的精力都没了,是以,钱铜领着人过来时,钱闵江连头都没抬,“你喜欢就好,横竖我这个当父亲的,管不了你。”
  钱铜没应她,让‘姑爷’候在门外,一人进屋安静地走到了钱家家主身旁。
  钱家家主从小便是几个兄弟中最为发愤图强的一个,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几乎都在书房,一双眼睛快熬坏了,每日还埋在账本堆里。
  此时他面前摊开的账本,便是昨日他出去收的死账。
  和预想中的一样,颗粒无收。
  钱铜探身拿起来,翻开。
  钱闵江看她一眼,道她是来赔罪的,他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心头到底软了软,“陈年死账,收不回来也罢,既不与知州府许亲,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
  嘴上如此说,又无可奈何,疲惫地抹了一把脸。
  钱家的前景不太乐观,失了知州这门亲事,在朝廷面前,便彻底失去了依仗,若被朝廷所弃,钱家该何去何从?
  找朴家...
  那是一条万不得已的路。
  当年皇帝前来求助,四大家彼此探取口风,最后由朴家带头做出的决定,拒绝了皇帝,其余三家包括钱家,陆续跟风。
  四大家从乱世开始便相互扶持,走到今日,朴家一家独大,商船遍布东南海面,连朝廷都要忌惮三分。倘若还是当年的乱世,钱家此次跟在朴家身后,四大家族再度联手抵制,朝廷未必能将他们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