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娘子也盯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然而公子惜字成金,说完了姓氏便没了下文,钱铜不得不追问:“名呢?”
  “昀稹。”
  沈澈眼皮一跳。
  宋侯爷与长公主独子,宋允执。
  字:昀稹。
  在朝中人有的称他为宋世子、宋将军、宋侍郎,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字。
  “宋昀稹。”微妙的三个字被小娘子含在口齿之间,轻念了一遍,边念边观察着公子眼波里的变化,见其黑眸沉静,如粼粼清波,丝毫不畏惧她的猜忌,便也不再怀疑,莞尔夸道:“好名字。”
  接着问道:“年岁几何?”
  这回她在公子的眼里看到了细微的波动,但那点波动逐渐被她眼里的执意压了下去,沉默片刻后,他道:“去岁已及弱冠。”
  与她猜想的相差无异。
  “那...”他眼里的防备太明显,钱铜到底顿了顿,双手握住跟前的茶盏抚了抚后,撩眼去看他,“许亲了吗?”
  面对一个敢公然行劫之人,即便是一位小娘子,宋允执也不敢掉以轻心,从坐在她对面的那一刻开始,随时都在防备她耍花招。目光正随着她动作移到了那白瓷茶杯上的一截粉嫩指尖上,闻此言,眉目不由轻蹙,视线落回在了她脸上。
  小娘子双眸幽静,瞳仁黑白分明,不似以往看他的那些目光或羞涩或疯癫,眼底除了映照进去的潋滟春光,无献媚,也无戏谑之意。
  彷佛只是为了好奇。
  然而并不妨碍他对此类问题的排斥,冷硬地道:“与你何干?”
  “好好说话!”扶茵先出声。
  沈澈后出声,“放肆!”
  扶茵诧异地看着突然跳起来的落魄郎君,人都在油锅里了,不明白他哪里拿的底气,冷脸击了一下手掌,四名牛高马大的武夫推门而入,如四座大山,双手交叉与胸前,堵在门口,摆出了仗势欺人的架势。
  两个草根,下船便得罪了一群地痞,只怕崔家的人此时已在外面等着了。
  扶茵不怕他嚣张。
  沈澈心中却在估量,宋世子说的没错,果然是一条强大的地头蛇,就是不知道已冒出了几寸。他性子虽冲动,但不笨,配合着宋世子的冷静,一言不发。
  僵持之下,钱铜退了一步,“那我们换个问题。”她转头问沈澈,“你呢,小郎君,叫什么?”
  且不论为何到了他这里就不称公子,成了小郎君了,沈澈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名字,再看宋允执,灵机一动,“他乃家兄,我单名一个‘澈’字。”
  对于突然多出来的弟弟,宋世子没否认,神色始终不动。
  小娘子接着发问,问的都是沈澈,“你们哪里人?”
  “做什么的?”
  “家中有几口...”
  两人在来时的路上便造好了身份,沈澈对答如流。
  “金陵人。”
  “家族做的是走镖生意,因头上无人,金陵混不下去,我与兄长便来扬州谋生。”
  “父母已逝,只余下我和兄长。”
  钱铜对他所说的话并没有怀疑,“若只是谋生,二位的目光也太短浅了些。”
  “我能给你们更多。”钱铜扶了扶头上的镶珠金冠,语气缓慢,“你们或许不认识我,但你们所在的这间茶楼是我的...”
  在她偏头间,那道金光再次灼烧了宋允执的眼睛,闭眼的一瞬,继续听她语气阔绰地道:“外面的街巷,有一半都是我的。”
  猎物的气息愈发浓烈。
  两人不觉屏住了呼吸,宋允执也在那道金光中暗自定下了目标,“查的就是你。”
  “我并非亏待属下的主子,若公子跟了我,一日之内,保准你们在扬州能拥有一套自己的住所。”许好了两人未来,钱铜推了推跟前的茶杯,“这杯春茶,敬我与宋公子初次相识。”
  被她下过一回药,谁敢再喝她的茶。
  宋允执不动。
  钱铜也不介意,端起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饮完后并没有搁下,白瓷茶杯在她的手指中翻转一阵,问道:“宋公子可认得这陶瓷?”
  宋允执早在第一回上楼见她,便留意过她身旁之物。
  此物不凡,但不应该是他此时的身份能认出来的东西。
  “茶杯乃‘类雪’白瓷。”小娘子自问自答,突然伸手把茶杯递给他,“我在上面镶嵌了一只金蝉,公子帮我估量估量,这东西在金陵,值几个价?”
  白瓷上镶金蝉,此等奢靡做派,宋允执原不想理会,却听她道:“公子若是猜对了,我就把剑还给你。”
  一个合格的武夫,应该剑不离身。
  她一手递茶杯,一手攥住剑柄,非要让他给出一个辨别的答案来。
  无非是在怀疑他的身份。
  宋允执探身,五指如同苍劲的竹节,修长又好看,巧妙地从她的指缝之间穿过,接了那盏被她已辗转翻过好几回的白瓷杯。
  她所说的金蝉,是一颗黄豆般大小,镶嵌在了瓷杯的底部。
  然就在他注目的一瞬,金蝉突然窜动,竟是只活物,没等他反应过来,掌心便传来了一道刺痛。
  宋允执瞳仁一缩,白瓷茶盏被他甩出去碎在了地上,抬眸怒目而视。
  沈澈也看到了,愤然起身,怒指钱铜,“你对他做了什么?!”
  “别动。”钱铜及时禁锢住了宋公子的手腕,提醒他,也提醒一旁激动地想要拔剑相向的‘宋’家小郎君,“蛊虫死了,公子也将命不久矣。”
  沈澈眼里滴出了血,惶恐地观察着宋世子的脸色。
  宋世子眼里则滴出了寒冰,紧紧盯着眼前大胆包天的小娘子。
  钱铜似是察觉不到公子们的愤怒,轻拍了一下他压紧的指关节,“放松,捏太紧了,公子也不好受。”
  诚如她所说,那金蝉钻入血脉内,稍一用力,整条胳膊便会传来麻痹之感。
  此女接二连三的诡计,令人防不胜防,着实可恶又可恨。
  “公子放心,此蛊虫苏醒之时,只会让公子暂时使不出力道,不会伤及性命。”钱铜知道他生气,不去看他的眼睛,掰了一下他的手指没掰开,手指头便一个一个地往他指缝里钻。
  察觉到她的意图,宋允执不由瞠目,厉声质问:“你做什么?”
  奈何他如今用不上力,反抗无效,且小娘子有一颗顽强的心,细嫩的手指很快与他十指相扣,“啪——”一下摊开了他的手掌。
  只见掌心内有一个针眼大的小口,正冒着血珠,钱铜叹了一声,抬眸看他,“瞧,都出血了,说了不让你用力。”
  温柔的眸光,来得毫无缘由,灼得他一阵战栗,他从未与女子有过肌肤碰触,手指间的缠绕让他血液加速,神色绷紧,面部变得僵硬。
  他并非任人宰割的善类,这一刻他有了要改变计划的打算,不想与此女再纠缠下去。
  他要杀了她。
  “兵不厌诈,是公子输了呀。”钱铜一面安抚他的情绪,一面从袖筒里掏出绢帕,把他掌心内的血珠抹干净,方才迎上公子火光四溅的深邃眼眸,“对不住了,不是我不相信宋公子,人心难测,在我把命运交给公子之前,公子的命也应该要掌握在我手里。”
  她的命运?
  她是察觉出什么了?
  但小娘子没说太多,把绢帕塞在了他手里,“公子不能杀我,蛊虫虽不伤及性命,若每月不用药,还是会死的。”
  断定了他不会妄为,她浅浅一笑,露出了胜利者的得意。
  宋允执并非没与女子打过交道。
  接触过的大多循规蹈矩,偶尔有些顽皮的,也不过是耍出一些赖皮的手段,从不知一个女子能狡诈至此。
  眼前的女子,穿着打扮与金陵的世家娘子差别不大,行为举止也称得上端庄知礼,可唯有那双浅色瞳仁含笑时,方才暴露出她眼底几近于邪乎的狡黠。
  那张得逞的笑颜无疑刺激了他的怒火,奋力从她五指间把自己的手掌挣脱出,人也站了起来,余下一张沾了血渍的绢帕轻轻飘落在茶案上。
  这小娘子太可恶,沈澈再也忍不住,一掌朝她击出去,“你找死...”
  适才还在沏茶的扶茵,及时出手擒住了他的肩膀,速度敏捷,招数狠辣,功夫竟不在他之下。
  钱铜将‘宋’小公子愤怒与错愕看在眼里,警告道:“小郎君也不能杀我,杀了我,你就没兄长了。”
  捏住对方的命脉,无论何时都是最管用了。
  如今的她有恃无恐,先前宋公子不愿意回答的话,她可以再问了,“宋公子能告诉我了吗?”
  宋允执还沉浸在她小人得志的嘴脸之中,心中重复立誓,一旦她落入自己手中,必将让她得到该有的报应。
  见他眼里星火滔天,除了仇恨大抵什么就不记得了,钱铜不介意又问了一遍:“许亲了没?”
  盛怒中的公子抬了一下眸,倾斜的光线映照在他眼底,似琥珀深潭的一双眼,闪过三分怔愣,七分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