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这位云隐先生果然好学问,讲了好几个时辰,世子仍听得津津有味。”
  “教学相长,解惑答疑,各司其职……方才长久。”
  “教孩子就是要有耐心,做了何事,意欲何为,说出来别人方能理解。”
  “小孩子要多关切沟通,才好亲近。”
  成景泽,“要亲近做什么?”
  无一瘪嘴,“谁家养孩子难道要养成陌路人?”以前留着后路刻意疏远着也就罢了,如今都住进家里了,还装什么装。
  成景泽莫名其妙:“你到底要说什么?”
  无一仰天长叹,“你就不会学学人家?”
  第23章
  皇帝寝殿原有书房宽敞硕大,但自成景泽搬进来之后,议事在外,回宫之后的时间大多消磨于雪庐,此处无甚大用。这回,直接拿来用作学堂。门口用木板搭了斜坡,便于轮椅进出。
  刘霄的小厮将其推入房中,垂首站在身后。
  “此处没你的事了,出去吧。”刘霄吩咐。
  那小厮站着未动,仿佛要争辩什么。刘霄一个眼刀扫过去,虽是坐着,却也不怒自威,“此处容不得你放肆。”
  “公子息怒。”小厮目色不善地瞄了向瑾一眼,不甘愿地应声,“奴才候在院中,您有任何吩咐记得喊我。”
  刘霄冷淡地“嗯”了一声。
  向瑾旁观全程,心中自有计较,这小厮步伐稳健眼神凌厉,非是寻常奴仆。两人寥寥几句对话,他并非刘霄的人,且极有可能司职随行盯梢。大家族中,阴私秘闻甚繁,何况刘霄这种经历坎坷讳莫如深之人。所谓师生,亲疏远近往后随缘,今日方见,交浅不可言深,他不便多言。
  刘霄转过头来,对向瑾温和道,“世子请坐。”
  “谢先生。”向瑾与刘霄隔案而坐,福安进来送上茶水点心之后,也被他支使出去。
  短暂的静默中,师徒二人心照不宣地彼此打量。
  向瑾神色规矩,先生可以端量学生,学生只略作目光回应。
  刘霄骨架清瘦皮肤白皙,客观来讲,五官寡淡,并不算十分出众的长相。但胜在气度超然,清冷又不失温润,从容而矜贵。无论是面对帝王还是荣国公世子,皆进退有度,卑亢得宜,礼数恰到好处,既无谄媚,也不显得疏离。并不因身疾隐居多年而颓废或是过于矜傲,至少向瑾看不出任何不妥来。
  “世子玲珑少年,秋水剪瞳,只应画中见。”刘霄开口,不吝赞美之词,面色却有些凝重。
  “先生谬赞。”向瑾打小听惯了这些,进京之后崔嫣令他深居简出,也有这方面考量。长相过于出众,徒增话柄。
  他照例谦辞,知晓刘霄还有后话。
  刘霄直言不讳,“身负潘安貌,易惹红尘是非。欲求凌云志,更当百炼成钢。”
  向瑾咂摸着短短两句,心尖微微发热,“今后,请先生不吝赐教。”
  刘霄莞尔,“分内之事。”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神交。
  之后,刘霄循例问清楚向瑾从启蒙至今,读过的书,研习过的文章,做过的学问……又根据向瑾所答,细细提问。几乎向瑾提到的书册,无论是众所周知的经史典籍,还是颇为冷门的聱牙之作,刘霄皆有涉猎,且非是走马观花,点评入木三分。但他说的不多,不卖弄不炫耀,耐心细致,循循善诱,引导向瑾表达。向瑾本也不是多话之人,但在刘霄如沐春风不着痕迹的引领下,少年新奇又兴奋,不知不觉就知无不言,侃侃而谈。时不时碰撞出高山流水的火花,两人就一篇赋文发散开来,能聊上大半个时辰。
  刘霄不掩赞许,“看来是我低估了世子的根基,今日原本备下的讲义,并不适用。”
  向瑾有些不好意思,“弟子班门弄斧,先生见笑。”
  刘霄淡笑着摇头,“知根知底方可因材施教,你我若是打太极,徒劳无益。待我回去重新梳理思绪,明日起正式授课。今日还有些工夫,不若世子与我说说,除了先生布置的课业之外,你可还有哪些志趣?”
  向瑾想了想,诚实道,“向瑾自幼缺乏管束,志趣颇多,像民间话本、山水游记、地方志籍、兵法战史之类皆甚喜……在丰城时,先生多次训教于我,莫要将时间浪费在无甚大用的野兴杂趣之上。”
  刘霄但笑不语。
  向瑾当即表态,“学生今后自当心无旁骛,专心治学。”
  刘霄摆了摆手,“世子误会了,我方才记起,幼时,先生也是这样训导我的。”
  向瑾愕然,“当真?”
  刘霄无奈,“千真万确。”
  向瑾:“……”
  刘霄目光微微虚放,不知聚焦在何处,他缓声道,“读书治学于国于己大有裨益,野兴杂趣亦非无用之功,有时,不可或缺。”
  向瑾有些茫然地重复,“不可或缺……”
  旁人的观念无从佐证,但对刘霄来说,困厄无助的那些年岁,四书五经救不了他……若不是那一院子千金难觅的孤本野志牵扯着,他或许,必然熬过不去。
  刘霄,“多读些杂书不是坏事。”
  向瑾释然,“谢先生宽慰。”
  刘霄敛眸,“何为世子最爱?”
  向瑾隐隐雀跃,眉目生动道,“兵战札记。”
  刘霄微愕,“恕在下孤陋寡闻。”
  “非是,”向瑾狡黠一笑,“向瑾所读乃荣国公府历代将领的手记,存在家中代代相传,先生自然未曾听说过。”
  刘霄识趣,“如若方便的话,愿闻其详。”
  向瑾星眸转了转,跃跃欲试,“先生稍等。”他来到院中,打发福安去他房中取一本书来。福安快去快回,向瑾回到书房,全程忽视角落里那人盯视的目光。
  “先生请看,”向瑾迫不及待,“这是我高祖父记下的毕生战绩,其中又以永和二十八年那场对阵乌蒙与十六部联军的战役最广为人知,乌蒙族便是自那之后分崩离析的。不过,正史中只有按部就班的梳理,高祖父手札中记叙颇为详尽有趣……”
  刘霄点头,“平定西南边疆之战,我亦有所听闻。”
  “您看这里,”向瑾信手翻开至要找的书页,上边不仅有最初的记述,还有向家历代后人陆续叠加的批注。“当时大军在昆仑山脉遇阻,诸位将军皆建议先行退兵……冰天雪地,高祖此举颇为冒险……最终侥幸获胜,但据高祖自述,埋伏至第三日时,军心已有动摇,若不是引蛇出洞那一招冒险得手……”
  向瑾滔滔不绝,刘霄不时回应,句句切中要害,实非外行。
  向瑾喜出望外,“学生未曾料到,先生亦熟读兵史。”
  刘霄愣怔一瞬,“家中亦有从军之人。”
  刘霄的庶弟乃京北大营统帅刘壤,向瑾知晓。到底少年心性,未曾多虑,玩笑道,“刘将军大约也是个兵痴,先生刚刚提及高祖初入西北驻军那一战,着实输得凄惨,正史中并未多述,现存兵史中亦未有完整论述,诸般细节,需得博览群书方才将蛛丝马迹归拢个大概。”
  刘霄微微垂眸,眼底晦涩一闪而过。
  “时候不早了,今日便到这儿吧。”
  向瑾虽意犹未尽,仍乖巧地应道,“先生辛苦了。”他甫一伸手欲帮刘霄将轮椅推出去,刘霄抬臂,“我自己可以。”滑落的衣袖一瞬间露出手腕上若隐若现的红痕,随即隐去,向瑾没有瞧得太清楚。也是年少无知家风严苛,从未涉足,也就压根不曾往歪的地方关联,单纯地以为刘霄行动不便,难免磕磕绊绊。
  此后经年,向瑾愧悔难当,若是当时多个心窍,是否就能够避免悲剧。
  这一日,日出前起,日落后息。半晌习武,半晌学文,按理说该是疲惫不堪,但向瑾乐在其中,充实得格外舒心。晚膳连着未进的午膳份额,吃得肚饱溜圆。一贯忧他食欲不振的福安都惊着了,破天荒地劝诫,“少爷,少吃点儿吧,小心晚间积食。”
  向瑾豪迈地又盛半碗,“无事,我这身子骨最近争气,多久未病过了?”
  “呸呸呸,”福安恨声,“说过几百遍了,这种话不能讲。”
  向瑾心情好,不跟他掰扯,埋头用饭。
  福安神神叨叨地嘟囔半天,该赔罪的各路神仙赔了个遍,方才放心。他一只胳膊杵着下巴,认真道,“少爷,我觉得,您身子骨日益强健,头一个儿就得感谢太医院的杜院判。自打上回养病起,他给您配的调理汤药日日不断,您的气色属实好上不少。以往在丰城,哪怕府中大夫跟在屁股后边绞尽脑汁,也总免不了春来一场风寒。可见,这京中大夫的手艺就是好,何况太医。”
  向瑾实在不忍心打击他,杜院判便是打最西边儿来的,只好敷衍地点头。
  不过,老话说的,管他黑猫白猫,能捉到耗子的便是好猫。向瑾每日按院判的方子调养着,的确体康精旺,晚睡早起也扛得住。
  这几日,陛下不知是哪根筋开了窍,幡然醒悟,养孩子这事儿还是得自己上心,或是实在嫌弃无一心慈手软,教不出气色来。总之,早朝前不多的时长中,成景泽勉强抽出小半个时辰,亲自指点向瑾修习。机关皆是他亲手设计改良的,自然最为了解,不知何时,又根据向瑾的水准,做了相应的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