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空气陷入短暂的沉寂,裴南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支吾出一两个意义不明的音节,又把嘴巴闭上了。
  窗外的车流声和两人间的呼吸声交织在空气中,隔了好一会儿,杜思铭又冷不丁开口,轻轻叹了口气:“其实领哥也是普通人类,你看着他刀枪不入,无所不能,他也有脆弱的时候,”
  他微微一个停顿,目光转开,落到不远处的墙上,仿佛透过那片白色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你应该知道他雷雨夜会失眠吧?”
  “知道,”裴南澈掀起睫毛,也坐直了身体,“你知道原因?”
  “嗯。”杜思铭轻轻闭了闭眼,“这是他的童年阴影,根源于他七岁那年的一个暴雨夜。我也是后来听我母亲说的。”
  之后他就讲起了那个暴雨夜。那时,小江领和另一个男孩被人绑架,被扔在一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绑匪跟江领的父亲还有那个男孩的父亲因为生意上的事情结了仇,且心理扭曲,不为钱财只为报复。
  他给两个孩子制定了一条残酷的规则:每天下一盘围棋,赢的人暂时安全,输的人要受罪。
  率先跟他下棋的是另一个被绑的孩子,那孩子根本没下过围棋,很快输了。绑匪狞笑着,当着小江领的面,将哭喊挣扎的孩子拖出了地下室。
  雷声隆隆,震耳欲聋,清晰地掺杂着孩子被抽鞭子的哭喊声音,突然间,绑匪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嚎叫,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难以置信,仿佛遭遇了某种突如其来的打击。
  然而紧接着,一阵更加令人心颤胆寒的、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剧烈声响在空气中炸开,只是声音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一切归于死寂。
  那个孩子没有再回来,绑匪也没有回来。
  半夜,暴雨倾盆,一道道闪电骤然映亮地下室的窗子。小江领哆嗦着身体站起来,挪动脚步往窗外小心看去。
  借着一瞬的光亮,他看到了和自己一块被绑架来的那个孩子躺在窗外的泥泞草地,双眼空洞地圆睁着,脖子上紧紧勒着一条冰冷的锁链,已然没了气息。
  那个时候的小江领只有7岁,第一次看见了死亡,也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就在他的身边,近在咫尺。
  很有可能下一秒躺在那片泥泞草地里的人就是自己,失去意识与呼吸。失去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的权利。
  那一晚他没有睡着过一秒。
  次日一早,绑匪重新返回,小江领被迫坐在了棋盘前。
  求生的本能让他集中了全部心神,经过漫长的对弈最终赢下了那盘棋。
  绑匪有些意外,却遵守了规则,他说你赢了我暂时不动你。不过明天你能不能活,我就不知道了。
  小江领装作对昨晚看到的事情不知情,问他那个男孩去哪了。绑匪阴冷一笑,说那个男孩不听话,昨天咬伤了他的手,今天已经被送走了。
  并且警告小江领不该问的不要问。
  第三天早,绑匪再次来到了地下室。小江领下棋再次赢了他,这一次绑匪走到他跟前,手指抓住了他的头发,说我忽然对你的大脑很好奇,你的大脑是什么结构的?你一个7岁的小崽子是怎么可能连续赢我的。
  那时候小江领再次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但他依旧保持住镇定,跟绑匪说,他的大脑跟其他人的大脑一样,他靠得是运气,如果不相信,可以再来一盘。
  绑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最终同意了。
  这一局棋下得极其漫长,那时候小江领深知,他既不能赢得太轻松激怒对方,更不能输。
  就在棋局陷入焦灼之时,地下室的铁门被人从外部强行撞破,特警破门而入,绑匪被狠狠掼倒在地,彻底制服。
  小江领的母亲随后哭喊着冲了进来,一把抱住了失而复得的儿子,小江领晕倒在母亲怀里,从始至终没有哭,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裴南澈静静地听着杜思铭说完,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衣角,越攥越紧,指骨都泛起了白色。
  他无法想象一个年仅7岁的男孩在电闪雷鸣中,是如何独自面对那些恐惧,如何被跟残暴的绑匪对弈,每一步落子都赌上生死。
  那份超乎年龄的冷静和智慧的背后,藏着的该是何等的绝望与恐惧,那些从杜思铭口中听到的关于那个雷雨夜的描述,如同无形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他的心口,泛起一阵阵尖锐的疼。
  他低下头,抹了把眼角,试图掩住泛红的眼眶和那其中汹涌的疼惜。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堵在那里,又闷又痛,让他难以发出任何声音。
  他响起此前自己问过江领,到底为什么雷雨夜会失眠,江领每次都回避,不肯告诉他缘由。
  裴南澈其实也隐隐猜到应该是心理创伤所致,还以为是小时候看恐怖片之类,万不曾想这种伤如此之重,如此之痛。每当下雨的夜晚,闪电、雷声、雨声都会将江领拉回到那个绝望的地下室,他无法安眠,必须将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驱散每一寸阴影,仿佛这样才能稍稍压下心底那份源自7岁时的内心深处最阴湿的恐惧。
  裴南澈的胸腔漫过一股强烈的心疼,酸涩得让他指尖都在轻轻颤抖,但同时,他也能清晰地感知到,一股同样汹涌的保护欲正在自他的心底四散蔓延。
  a城是个夏季多夜雨的城市,如果……如果他不在江领身边了,此后无数个雷雨夜晚,江领要怎么度过呢。
  *
  江领开完会就从公司早退了,到家还不到五点钟。
  他熟门熟路地按动密码锁,打开裴南澈家的门,进门就看到小病号已经从床上下来了,在跟杜思铭投屏看电影。
  江领往电视机屏幕上瞄了眼,确定他们看得不是同性题材的爱情电影,而是脱口秀。
  “呦,领哥这么早就回了!”杜思铭站起身,目光落到对方手里那个印着知名餐厅logo的外卖袋上,用力吸了吸鼻子,“生滚鱼片粥?好香!”又笑嘻嘻地凑近两步,故意拉长语调:“这家店在北外环吧,跑这么远去买,那是真爱了~”
  裴南澈睫毛抖了抖,装没听见扭过头去喝水,江领皱了皱眉,给了杜思铭一个眼神的警告。
  杜思铭知趣,拼命忍笑拍拍他的肩膀:“行,那既然正主回来了,我就先走了。”临走前用胳膊肘戳了戳江领的后背,压低声音,“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雷雨,你把握住机会。”
  江领;“?”
  杜思铭一走,房间变回二人世界。
  江领把手中温热的外卖盒轻轻放在茶几上,动作间带着一种在他身上罕以一见的细腻。
  “鱼片粥不会很腻,易消化,也有足够的蛋白,生病吃这个会舒服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厨房,语气里掺进几分坦诚,“我本想自己做,亲手作羹汤在你那可以加分,但搜了烹制食谱,还是怕翻车。”
  裴南澈听着这番“能力不足”的坦诚解释,心口像是漫过了一条温润的暖流,他的胸口轻轻鼓动,看向江领的那双眼睛仿佛落入了一层细碎的光点,漾出一片近乎柔软的动容。
  “一起吃吧。”他走去厨房拿碗,拿汤匙,空气里仿佛有细小的、温暖的火花噼啪绽开。
  江领走上前把椅子拉开,又用湿纸巾擦了擦桌面。擦完桌,裴南澈也从厨房出来了,江领从他手里接下碗,用干净的勺子将粥分别盛出来,再递到他手边。
  两人间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仿佛已经共同生活了数年,沉淀出一种心照不宣的熟稔与自然。
  裴南澈喝着鲜美的鱼片粥,忽然就觉得这种感觉……很温暖,以前生病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去社区诊所打点滴或者干脆硬抗。
  现在这种感觉并不是失忆时那种纯粹的依赖和因为没有安全感索要来的关心,而是在清醒的意识下,真切地感受到另一个男人的在意以及被稳稳安置在他生活里的踏实。
  这,就是有老公的感觉?
  裴南澈心头一跳,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到了,猛地呛了一口:“咳——咳——”他侧过头去,捂着嘴巴咳嗽起来,眼角都泛起了泪花。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几张柔软的纸巾,递到他眼前:“慢一点。”
  江领的动作无比自然,脸上的表情更自然,只有目光在裴南澈绯红的耳朵尖上落了几秒。
  “你耳朵怎么那么红?”他问,“不是还在发烧吧。”
  他说着起身要去拿温度计,裴南澈却一把拽住他的衣摆:“没烧,不用拿。”他捏着纸巾胡乱地擦了擦呛出的眼泪和嘴角,“我耳朵就这样,会自己加热,习惯就好,放心。”
  江领:“??”
  晚饭后,江领再次积极主动地承包下洗碗的工作,随后又利落地牵起狗绳出门遛狗。
  裴南澈看着男人在自己这忙前忙后,跟居家小工似的,都有点坐立难安了。
  这可是习惯了别墅豪车,养尊处优的霸道总裁,这些琐碎的家务他什么时候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