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160节
  裴越心底忽然漫上无边无际的酸楚与慌乱,再一步逼近她眉目,
  “非去不可吗?”
  明怡定声回,“李蔺昭始终是一名将士,将士,当以保家卫国为天职,若人人皆退,奈江山社稷何?奈黎民百姓何?”
  裴越心口钝痛,“可是你的身……
  “已无大碍。”明怡截住他的话,“你放心,我此行带年轻将领去战场历练,江山代有才人出,也该完成新老交替了,如此你我二人方可放心相守。”
  裴越紧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她掌心熟悉的纹路,有如摩挲她后背的伤疤,他深知他拦不住她,一旦她拿定主意,谁也拦不住,那么只有一条路可选,“我陪你一道去。”
  “东亭莫说胡话!”明怡似乎没料到那素来沉稳睿智的男人,说出这般不切实际的话,“有你在京城,我方能放心在前线冲锋陷阵,没有你,将士们吃什么,穿什么,东亭,你的担子并不比我轻。”
  “打仗很多时候拼的不是刀锋,而是后方,你有粮草,我便打得得心应手,从容不迫,你明白吗?”
  裴越身在中枢,又位居次辅,岂不知后勤之要?于公,他该留守京都运筹帷幄,于私,他却一刻也舍不得离她。
  “李蔺昭,”他近乎咬牙切齿,
  “若我拦你,你一定觉着我阻你施展抱负,可我真的不忍你离去。”
  他指骨已发僵发白,眼眶的热意被素来克制的性情给逼退,化为血丝弥漫在瞳仁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可怖。
  明怡这一生经历太多太多告别。
  可从来没有一回如此时此刻这般,叫她生出眷恋和不舍。
  可她却毅然决然回握他掌心,与他十指相扣,定声道,“世人皆道裴东亭与李蔺昭乃大晋文武双星,是护卫江山的中流砥柱,此等国难当头,你我责无旁贷。”
  责无旁贷…
  四个字压得裴越喘不过气来。
  他深深闭上眼,后退一步,松开了她。
  一阵凉风拂来,卷去二人眼底湿润的热气,他们一前一后,迈上奉天殿。
  洞开的殿门内,百官犹自神情肃肃,似为西征主帅人选争执不下。
  周衢本是极佳人选,奈何盘楼一战身负重伤,至今难以上马,贺林孝虽擅守城,却无与西域诸国交锋之经验,其余几位都督,任副帅尚可,若为三军主帅,尚缺赫赫战绩与足够资历,胜算难料。
  明怡踏入殿中,先向上首的皇帝行了一礼,旋即环视四周,朗声道:
  “诸位不必再议,南靖王以北燕与我大晋缔结十年盟好为约,邀我共御外侮,我已应下。”近来她周旋于京中各营,对诸将情形早已了然于胸,当下便直接点兵点将,将中郎将以上人选一一敲定。
  长孙陵与梁鹤与皆在列,此二人是她相中的苗子,正可借此机会历练。
  有她这主心骨一锤定音,百官皆松了口气,纷纷附议。
  皇帝却面沉如水,未即刻应允,反而扔下众臣,独朝裴越招手,招他步入御书房,甫一迈入,皇帝转身劈头斥道,
  “你为何不拦着她?朕命你必须拦住她!”
  裴越眼眶泛红,目光发直地看着皇帝,一字一顿道:“臣拦不住。”
  “你怎会拦不住?你是唯一能拦住她的人!”
  皇帝说到此处,忽然挥手屏退所有内侍,拉住他手腕压低声音,“朕问你,你二人成婚一载,可有夫妻之实?”
  裴越面色先是一红,旋即转白,明白皇帝言下之意,他眼底掠过一丝难堪,“陛下,自是有的。”
  皇帝急道,“既如此,为何不见喜讯?她若有了身孕,此刻怎还会惦记出征?”
  裴越深深闭目,唇齿微颤,“陛下……她已不能有孕。”
  皇帝霎时哑然,身形一晃,几欲栽倒。
  即便如此,回到殿内,皇帝态度依旧坚决,不许明怡出征。
  殿内一阵沉寂,直到一人,突然越众而出,眼神坚毅向皇帝开口,
  “父皇,儿臣恳请领兵西征伊尔汗。”
  一语落出,满殿哗然。
  “太子殿下慎言!”
  “此非意气用事之时!”
  “自古无太子亲征旧例。”
  素来天子出征留太子监国,储君不轻易离京,这是亘古不变的朝纲。
  百官梗着脖子,引经据典纷纷谏阻。
  然朱成毓却掷地有声,“若史上无太子亲征之先例,那么便自孤始!”
  言罢,他双膝跪地,伏身不起。
  满朝文武心神俱震,纷纷将目光投向皇帝。
  皇帝望向殿中一立一跪的姐弟二人,只觉一阵晕眩,他扶着御座,声线发抖,“你们二人,是非要气死朕不可吗?”
  朱成毓抬眸,少年目光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刚毅,“父皇,老祖宗定了规矩,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儿子既被父皇立为储君,寄予厚望,便责无旁贷。”
  “父皇心疼儿臣,儿臣感念于心,然您的儿子是儿子,百姓的儿子也是儿子,君父既舍得百姓之子出征,便也该舍得自己的儿子出征……”
  一席话将皇帝喉咙堵住,他怔在原地,哑口无言。
  明怡见状,抬手将朱成毓拉出殿外,避至廊庑一角,
  “你为何要去?”
  朱成毓正色看着她,“我以为谁都可以质问我,唯二姐不能。”
  明怡盯着他不说话。
  朱成毓深深凝望她,“我长到今年十八岁,尚未出过京城,尚未见过天地民生,二姐觉着,我将来能成为一代明君么?我朱家天下自马背得来,朝无敢战之君,如国之无梁。”
  “那些年二姐写与我的信,我总要反复读上百遍,我也向往塞外风光,我也盼着能去二姐长大的地方瞧一瞧,吹过你经历过的风沙,踏过你厮杀过的草原,与那些将士们浴血共战,我不愿再站于所有人身后,我朱成毓也要担起国朝之重任!”
  “此外,太子亲征,最能鼓舞军心,二姐既要历练新将,那也请二姐将我当你的兵,带上战场。”
  “二姐,我要与你并肩作战!”
  明怡望着这样的弟弟,第一回 真切地感受到,他长大了。
  他若经战火历练,必定脱胎换骨,“可……她往殿内瞥上一眼,放低声音,
  “纵使陛下无易储之心,一旦你离京,难保其他王爷不生异心?”
  朱成毓轻嗤一声,浑不在意,“姐,内阁有康首辅与姐夫,军中有巢叔与周、贺两位将军,谁敢动摇国本?”
  “当然,若真到那般地步……”他眼底锐气如宝剑出鞘,“我手握重兵,还怕杀不回来?”
  眼见他霸气外露,明怡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不愧是我弟弟,我没看错你,既如此,出征吧。”
  三日后,大军于南郊集结,明怡前往奉天殿领取兵符,彼时裴越也在。
  他侍立于皇帝身侧,将出征各路文书准备妥当,捏在掌心。
  殿门洞开,天光倾泻,一道身影逆光步入,只见明怡半身银甲灼灼,玉簪束发,步履坚定上前,目光掠过裴越凝肃的面容,单膝及地,面朝皇帝道,
  “臣李蔺昭,拜别君父。”
  皇帝自他们姐弟决意出征,便没怎么阖上眼,这三日生生苍老了一大截,连素日里那份弄权的心思也没了,望着明怡只剩老父亲的关怀和不舍。
  “蔺昭,朕别无他愿,只盼你平安归来,有生之年,唤我一声爹爹。”
  明怡却未应他这话,只双手加眉,伏低一拜,“臣临行,尚有数言敬献君父。”
  皇帝闻言已从宝座起身,跌坐于玉阶之上,“你说。”
  明怡抬眸看他,言辞恳切,“一愿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二愿君父见贤思齐,从善如登,纳谏如流,以天下苍生为念。”
  “三愿君父身体康健,夫妻和睦,圆满终老。”
  字字珠玑,击得皇帝泣不成声,“昭儿……”皇帝握着她白皙劲节的手腕,不舍道,“朕定纳谏励治,绝不叫吾昭昭失望。”
  明怡说完,定定看了他一会,慢慢挣脱他的手腕,一步三退,转身离开。
  皇帝张望她模糊的背影,哑声道,
  “裴卿,代朕送送她和太子。”
  “遵旨。”
  裴越一路陪着明怡纵马来到南郊,彼时朝臣已与太子在此处完成祭旗仪式,森森玄甲如游龙一般沿着山头蜿蜒,壮阔地望西面行军而去。
  四野山头,立着不少送别的行人。
  谢茹韵将备好的行囊递与梁鹤与,泪光盈盈又不失骄傲,“看来我谢茹韵的夫君注定要驻守边疆,无妨,我等你。”
  梁鹤与接过包袱,重重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哑声道,“你一定等我,等我回来娶你。”
  “一言为定。”谢茹韵破涕为笑,
  二人依依不舍,说了好些体己话。
  前方长孙陵等待多时,早已不耐,“行了,再耽搁,青禾仗已打完,无咱们用武之地了。”
  青禾率五千精骑已于两日前先行,长孙陵这边急不可耐要跟去立功。
  梁鹤与只得接过谢茹韵的包袱,下坡上马,谢茹韵连跟了三步,眼看他们二人疾驰离开,大声唤道,“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你们要小心哪!”
  斜阳尽头,两名新将回眸挥手,年少的肆意风华已然不再,他们都成了守护万家灯火的逆行人。
  裴越尚与几位随行的户部官员交待军粮调度之事,裴承玄拎着大包小包来送明怡,叔嫂二人在一处山坡说话,十四岁的少年芝兰玉树,已是气度不俗,只是说起话来还带着稚气,“嫂嫂,这是母亲亲手缝制的鹿绒背搭,极是暖和,记得贴身穿,还有这一包,是姐姐们备的护腕护膝……”
  明怡一样一样收下,含笑道,“代我谢过她们。”
  裴承玄见她无比信步从容,实在忍不住,哽咽问了一句,“嫂嫂,可舍得兄长?”
  明怡心弦一紧,嘴唇颌动,默然片刻,方笑,“此身已许国,何以许家?”
  裴承玄闻言顿时泪如泉涌,“那你还是我嫂嫂吗?”
  明怡揉了揉他脑袋瓜子,“永远都是。”
  裴承玄忽然忆起兄长嘱咐,登即抬袖将眼泪拂去,拍着胸脯昂然道,
  “嫂嫂,我近来读书十分刻苦,我定要继承兄长衣钵,高中状元,做一名匡世济民的好官,嫂嫂,我不会让你失望,你等着,兄长很快会来与你团聚。”
  明怡认真听完他所言,喟叹道,“承玄,你真是长大了,我等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