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这一招里应外合,并非北狄人与肃王之里应外合,是藩王与皇子的里应外合。
  当今圣上与太子皆意图削藩,肃王为保权势,助二皇子夺嫡,以北疆军功作换。
  待到他丛风战败,二皇子领命带援军前来,三方再合力击退北狄,二皇子只肖躲在他与肃州军背后指点江山,便能轻而易举添一笔功勋,事成之后,肃王只需给他扣一顶通敌的帽子,便能将自己今日所为解释成出兵讨伐叛党,将他的主力鏖战说成立功赎罪。
  援军不会来,粮草也不会来,碛北关已是孤岛一座。
  丛风清楚自己的前方是死亡,回天乏术,也猜出害他至死的是享万民供奉的天家,他始终未有太多情绪,可此时看着这简单的“平安”两个字,被冰雪冻僵的不甘、憎恶、仇恨和怨怼,在一刹那喷涌而出,又被寒霜冻结,刺得他站都站不起来。
  他回不去了。
  这里的每个人都回不去了。
  丛风的手指用力得泛白,把纸条妥帖地搁回去,将平安符贴身放好,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烫的他心口发疼。
  离开营帐前,他提笔写了出征以来的第一封家书,可惜已经没人能将它送出去。
  丛风把信纸叠好,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柄砍出豁口的剑,扛起长枪走出营帐。
  帐外将士见到他,浑身绷紧站直,铁甲相撞声回荡,并不清脆,沉闷厚重,更衬天地萧索。
  丛风环顾一圈,震声呵道:“今夜没有援军,没有退路!将士们随我去!叫碛北关从此改名鬼门关!”
  将士齐声相应,咆哮声震天动地,余音不绝,沸腾而起,烧化了满天的风雪。
  丛风向外走去,踩得积雪咯吱作响,这是他留在碛北关的最后一串脚印,有去无回。
  冬月十八,肃王背弃与二皇子盟约,勾结外敌,拥兵自立,满朝震惊。
  边关风起云涌,朝堂之内也被搅得地覆天翻,方与宣诉二皇子一党勾结藩王,以铁血手腕推进案件,不计后果、不顾代价,可还是晚了一步。
  只晚了一步。
  冬日廿一,丛风战死碛北关,吕彬带北疆军苦战,一日后,太子亲率援军赶到。
  …
  大梦初醒,碛北的寒风仍如附骨之疽,带着浓重的悲哀,顺着血液流遍全身。
  丛风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睁开眼睛,他望着漆黑的夜色,一时间恍如隔世,记不起今夕何夕。
  他也曾受过许多重伤,从咽喉擦过、贯穿腹部、刺破左胸膛,可哪次都没有真正的最后一箭刻骨铭心,濒死时,最痛苦的不是皮肉之苦,是心底翻涌的不甘。
  他不甘的事情太多,对出生入死的诸将士、脚下护不住的土地,对没有说过几天好话的方与宣。
  平安两个字贴在心口,彻底被血水浸碎,他终于明白原来当真是人生苦短,他十岁随父从军,十四立战功,十六封世子,此后军功卓著,从无败绩,二十来年的岁月,站到许多人终其一生达不到的位置,享荣耀与富贵,已是旁人眼里了不起的圆满。
  可他后知后觉还有太多事情没有做,太多人没有见,太多心思没有宣之于口,过往无数个日夜里,他以为日子还长,机会还多,仗着自己年少,总觉得前路还漫长。
  可再也没有以后了,前路至此戛然而止,往后不再有如愿的机会,他只能把滔天的不甘咽下去,没法在碛北的霜雪里瞑目。
  丛风忽然感到一阵反胃,顺着胃绞到喉咙,连后脑勺都是晕的。
  他猛地掀开被子,没留意到这张床上只他一个人,快速跑向卫生间。
  卫生间的门紧闭,从门缝中看到灯亮着,丛风顾不上这些,一拧门把手冲进去。
  水声哗啦啦传来,他霎那间驻足,转头看去,与浴室里的方与宣四目相对。
  方与宣正在洗澡,水汽氤氲,他站在水流下,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闯进来的丛风。
  丛风此时脸色苍白,一瞬的惊诧过后,是漫长又不加遮掩的痛苦和珍惜,是他读不懂的激烈情绪。
  “你……”方与宣被吓了一跳,又觉出他状态不对劲,关了水龙头,想说点什么,又觉得眼下的场景着实怪异,自己衣不蔽体地站在这里,可丛风却丝毫没在意,甚至连视线都没分下来一点,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片刻后,丛风像突然惊醒,一转身扶着洗手池吐起来。
  他吐得很凶,像是要把全部内脏都吐出来,抓着池沿的手指在颤抖。
  方与宣随手拿了件浴衣裹上,拉开浴室门,犹豫地站在丛风身后。
  丛风伏着上身喘息片刻,这才洗了一把脸,捧着水漱口,一抬眼从镜子中看向方与宣。
  方与宣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丛风,毫不收敛地散发着侵略性与戾气,哪怕在梦里也不曾见过。
  “你还好吗?”他问。
  丛风单手撑着洗手池,肩背耸起,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有盛不下的浓烈情感在激荡,能将人拆吃入腹。
  方与宣忽而诞生某种源自本能的瑟缩,他感知到丛风身上令人胆寒的肃杀气,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像是回到了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带着拒人千里的距离感。
  可又与那时有所不同,那时的距离感是因为丛风的回避,可此时的距离感却是因为陌生。
  陌生,他有一秒钟怀疑是否眼前的丛风才是真正的丛风,脱掉那层冷静又疏离的衣服,刮掉厌世凶躁的皮囊,袒露出真实的冰冷与危险。
  “你……”方与宣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我帮你拿杯水吧。”
  他说罢转身要逃。
  “方与宣!”丛风叫住他,语速很快,嗓音哑得不成样子。
  方与宣背对着他,手指落在门上将推未推,心底某根弦被陡然拨动,余韵震得人发颤。
  他害怕听丛风叫他的名字,太暧昧了,远比喝酒谈心、同床共枕更暧昧。如果临睡前丛风叫了他的名字,他不会问出什么时候才拍美剧这样的荒唐话。
  他侧过身回头,丛风已经直起腰,靠着池沿,脸上的水珠顺着下颌滴在衣襟上,晕出一片星星点点的深色。
  “你不舒服?”方与宣见他仍然面无血色,试探性地问。
  丛风却摇摇头,沉默了好久,才忽然开口问:“几点了?”
  “不知道。”方与宣说。
  丛风终于注意到他身上的浴袍,目光流连在脖颈和锁骨上,皱了下眉:“你半夜洗澡干什么?”
  “……你现在才发现我在洗澡?”方与宣按了按眉心,总觉得今晚两个人都不太正常,反倒显得氛围呈现出诡异的和谐。
  他也刚睡醒没有五分钟,醒来时浑身都是汗,下半身更是惨不忍睹,他瞥了眼放在一旁没来得及洗的内裤,有点想叹气。
  梦里的丛风将要出征北疆,启程前一夜喝多了酒,根本讲不通道理,方与宣又打不过他,折腾来折腾去只能被动地咬牙忍着。
  好在折腾完丛风自己也累,倒头就睡着,方与宣得了机会,从枕头下面拿出那枚平安符,悄悄藏在了丛风的里衣暗袋里。
  他猜丛风过得那么糙,不会发现这里藏了一枚平安符。等到他回来后,自己还能拿出来嘲笑他,今天藏个平安符没发现,哪日有人藏个毒药暗器岂不是也发现不了。
  方与宣把衣服系紧了一些。
  丛风这才收回视线,他垂下脑袋,感到牙齿发痒,无法克制,想死死咬住什么东西。
  浴室内静得只有花洒水滴落地的声音,方与宣猜测或许他们需要独处,便准备离开,刚把门拉开一条缝隙,又听到丛风在叫他。
  “方与宣。”他说,“陪我待会儿。”
  方与宣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那回卧室去,哪有在浴室赖着不走的。你先出去,我换个衣服。”
  丛风沉默地怔了会儿,像在一点点消化他的话,随后才慢吞吞地点头。
  擦肩而过时,方与宣伸手拦了一下,在他耳边问:“你的内裤放哪里?”
  丛风看他一眼,答话总有些迟钝的延迟:“卧室里。”
  “借我一条,帮我拿下,我先换衣服。”
  丛风却说:“不去。”
  方与宣愣了愣,看他神色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便准备自己去拿,可丛风牢牢堵在浴室门口,半步不让,分明是不许他去的架势。
  “你在发什么脾气?”方与宣莫名其妙。
  丛风看着他,一言不发。
  方与宣索性妥协了,反正他不喜欢穿衣服睡觉,这身睡衣已经叫他浑身难受:“行了行了,我挂空挡,你先出去。”
  浴室门被合上,丛风等在门口,垂着脑袋放空,忽然猛地转头望向客厅,目光如刀,盯住睡在沙发上的人。
  丛迪盖着一条毛毯,两只手攥着手机搭在胸前,紧紧闭着双眼,安详。
  “丛迪。”丛风叫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