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自然是先苦后甜。”张宏淳拿眼去扫他手中的信,猜想他忽然的变态应当和书信有干系,诚想窥看一番,“苦尽甘来嘛。”
  “正有此意。”闻淇烨点了点头,起手先拆顶上闻径真的信。
  老家伙通篇只说两件事:
  一,年轻人火气旺,不过千万不要冲动,冲动是魔鬼
  二,侍奉人君不周全是常有的事,做臣子任何时候都要谦卑,要恭顺,千万不要有自己的脾性
  往下几封皆是如此。
  老家伙无非是暗示他不论如何都不要想着造反。应当也知道他和谢怀千之间的事情了,行文之中不免再夹带了几句阴阳调和是中庸之道的私货,闻淇烨一律视作挑拨他和谢怀千感情,一目十行略了过去。
  看完之后只有一个感触,闻径真至今还不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他不归闻径真管。闻径真在京师不掉链子不站错队不说错话就是帮他最大的忙。
  那几封拆开的信他撂在案上,随后带着三分矜然五分猴急两分心猿意马的心绪拆那最后一封。
  谢怀千还以兄相称呢。
  怕外人发觉他们的关系,信外面哥哥弟弟叫就叫了,里面总该叫相公了吧。
  那锦封中是厚纸,他看了第一句左眼皮就开始跳,越看越恼,方才装了半天拉不下来的脸瞬间便拉了下来。
  两张宣纸四面,前面三面都在讲公事,翻到最后一面,居然旁敲侧击说起耽误了一个不该耽误的友人,逼迫友人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是自己思虑不周,竟使得友人误入歧途,还想将友人推入万丈深渊,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接着又说,不日之后,会将误入歧途的友人送回梁汴,之前强求的,都不再作数。
  闻淇烨看到这里一顿。
  头一次见到将人引入歧途是引到榻上去的,何况他觉得自己是误入藕花深处。
  他就说谢怀千怎么可能沉不住气,敢情是决定好与他书信做了断,等他回京师便卸了他的官职将他打包丢回梁汴,这时候又反悔,不逼他反了。
  这是激将法。
  这计还真管用,若谢怀千真下旨将他赶回老家,不用谢怀千逼他,他自己反给谢怀千看。
  “你这小子,脸色怎么还七上八下的?”阮范大先看出不对,狐疑道,“既是家书,难道你们家还能有人有如此本事,能叫你气成这样。”
  “确有个叫闻若沝的家伙,无事,即刻便谈正事。”闻淇烨将这几张宣纸随意一叠,余光瞥见落款,又猛然展开,方才尚能葆有理智的峻拔眉目顷刻便沉了下来,近乎以血海深仇般穿刺的眼神看着这封信的落款。
  农历八月初一。
  那时他和谢怀千在榻上打得火热,也就是说早在他们感情最难分难舍的浓烈之时,这封分手信就已经寄到这来了。
  “又怎么了?”张宏淳奇怪,这小子怎么一副死了祖宗的表情。
  “没什么。”闻淇烨手撑在案上,压着火缓慢地调息,颈上鼓着青筋,缓了一会还是觉得缓不过来,理智上他直觉自己又进了谢怀千的圈套,感性上已然想出了一百余种和谢怀千同归于尽的办法。
  那日对晋何放狠话的回旋镖扎在他身上,更令他不爽。
  左淇烨文莠,右淇烨闻径真,小淇烨夏真羲都在京师好吃好喝,到他这只有苦心志劳筋骨的艰苦卓绝,吃嘴子的时候其实什么时候断绝关系都想好了。
  这事谅解不了。
  他再度合上信,不愿被旁人看出端倪,于是强行扯回方才话题道:“回将军方才所言,平北境叛乱,驱逐可扎尔人,我只用八千。”
  “什么?八千?”阮范大宛如听见天方夜谭,“北境便有三万余人马,更何况那可扎尔人,起码有上万侵入北境,强悍无比,这才能以少胜多,杀得北境片甲不留。你用八千怎么抵抗?”
  闻淇烨的不爽隐隐约约要冲破冷润的假面,面无表情道:“八千,陛下只拨给我八千精兵,你自己也说了,你只带了八千援兵。先前朝廷的十万援军现下还不知在哪呢。”
  “你他娘的!”阮范大怒了,这十万援兵不都在我三十万援兵之中?方才还明白呢,这会儿又和老子玩上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套了。
  攥拳往案上一砸,木桌四脚抖得震天响。
  “只出兵八千,听起来像去送死!此举恐怕无法服众,将士们也难同意,还有,我问你,这八千人怎么选?你若是被选中的士兵,私底下不去议论?难道会心甘情愿为朝廷卖命?仗要这么打,军心不稳,必将失利!”
  闻淇烨也有样学样,以拳砸桌,方才想要修补的假面全部开裂。
  他一扬眉,凉薄道:“将士上疆场打仗如文人入庙堂之高,都是为了建功立业,怕死就回家躺着,三百六十行,谋生的手段多了去了,我若被选入这八千人之中,当然喜极而泣。”
  看来的确是个有种有胆的。
  只是即便这是你的肺腑之言,并非其他人的。
  阮范大沉默了一会儿,破天荒扯了个谎:“恕我直言,太后曾与我推演军情,闻大人的计策与太后所言,相去甚远。”
  哦?如此更好!
  气不到谢怀千,气气他手底下的人同样也能延年益寿。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闻淇烨搬出谢怀千和李胤共同给他安上的高帽,“何况此次平乱,鄙人职权应当在将军之上吧?”
  “闯祸是要担干系的,老夫不喜欢给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擦屁股。”阮范大欣赏闻淇烨方才流露出来的气节和血性,只是打仗和慷慨陈词大不一样。“方才大人所言甚是,只是战场和朝廷虽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同。”
  闻淇烨听出言外之意,从善如流道:“那么鄙人便在此立下军令状,以项上人头做担保,如若计策不成,将军便砍我脑袋,与北境领地一同献与上圣交差,上圣必然如获至宝,将军也可独享功名了。”
  这才懂规矩。战场上,总得拿出些东西来服众,决不能靠一张嘴,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嘴只是用来糊口的,脑袋才是最保值的黄金。
  “哈哈,便依你!”阮范大露出见到闻淇烨以后第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闻将军若没了,你的脑袋老夫便笑纳了。”
  旁边张宏淳又是刮目相待,又怎么都感觉不对劲,闻淇烨怎么将自己的脑袋和北境的领土相提并论,他的脑袋很值钱吗?应当也怪值钱的。不过想起之前叫人悬赏在黑市之上,就是不知明码标价杀他要多少,自己出不出得起。
  “你且安排后事,老夫出去屙一泡。”阮范大打了招呼便走。
  没了这莽夫的杀气,张宏淳伺机靠拢过来,拍了拍闻淇烨的肩膀,抬起两指说起风凉话道:“如今我们二人已是过命的交情。上次我拿了你追求者不少银子,若你成仁,我定然帮你订做一个镶金带银、珠光宝气的箧,专门装脑袋。”
  “对我这么大怨怼?”闻淇烨冷不丁横臂揽住他削立长肩,信口问,“你不会叫那几个太监羞辱了吧?”
  一语中的。闻淇烨一走,张宏淳个老弱病残拖着这几个太监没几天就露了馅,这些太监也不觉得云州能守得住,以为他就是过来背锅的倒霉蛋,没舍得杀他。然而自个儿假扮主官之事败露也很恼火,气急败坏之下,这些阉人逃跑之前将他逮住,绑在官舍榻上,五六个人一起脱了他的亵裤,拿手弹他的命根子,险些将他废了。
  他受此胯下之辱,还不是因为闻淇烨扔下他一个人跑了。
  张宏淳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搡开他啐道:“滚开,我男子汉大丈夫,怎会叫那几人羞辱!”
  闻淇烨板着脸,一点也不撒手。
  实在是看不惯张宏淳这幅置身事外的样子,一伙人没法帮忙顶上就算了,还在旁说风凉话煞风景。他又使了点劲儿,张宏淳便被箍着肩双脚腾空,闻淇烨虽然报复心强,确是很开得起玩笑的人,也从不对妇孺下手。
  他大惊失色,只能一个劲儿地蹬地:“你又是发什么羊癫疯?火气这么大?”
  “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闻淇烨看着阮范大即将消失在拐角的背影,抬了些声音道:“阮将军,张大人一路与我同行,说与我情同手足,很是怜惜我的遭遇,若败了,将我们的头一双砍去便是。”
  阮范大驻足,回首。
  府衙内,张闻二人哥俩好地抱着肩膀,见闻淇烨笑容殷实,张宏淳侧着身伸手将闻淇烨的发冠拍得乱七八糟,鼠目涟涟,闻淇烨那怪好的发髻都乱了也不发怒,看来关系的确是很好。
  如此情谊,日月可鉴,当成全。
  若他们三人其中有一人日后能青史留名,他的成全也不失为一则美谈。
  阮范大点头离去。
  “将军勿要听此歹人胡诌……”张宏淳打完地鼠回头一看,心都凉了。“闻淇烨讨命鬼,我杀你全家。”
  “哈哈,若能便好了,我这将军叫你来当。”闻淇烨松手将他归还于地,心情好上不少,拍了拍张大人的肩膀,揶揄道:“如今我们二人已是过命的交情,张大人还是多烧香,祈祷我能打胜仗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