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正是他们要找的大理寺少卿温容直。
  谭时二人都站起身来抱拳行礼。温容直口角含笑,如一股拂面的和煦春风,脚步轻快的走到他们面前,双手虚压:“好了,跟我客气什么,坐下说吧。”
  他声音清雅温和,一如其人,行止皆有谦谦君子之风。
  彼此都撩起衣袍落座。也有人立刻给温容直奉上茶来。温容直捧起杯子,掀开杯盖,用嘴凑上去吹气,随即饮了一大口,又烫着了,啧了下舌,才抬眼望着谭玄笑:“一早忙到现在,水都没顾上喝几口。有什么事?你说吧。”
  谭玄微微一笑,身子前倾些许:“前些日子,梧城府下辖的笒川县,出了件灭门的案子,死者是一对中年夫妇,并两个幼子,不知大理寺有没有收到呈报?”
  温容直睁大眼睛,嗯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昨日才报上来。跟你们屿湖山庄相关么?我怎么记得只是普通经商人家。”
  谭玄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把孟红菱的事简略的对温容直说了。
  温容直有些吃惊,想了想道:“这么说,你打算亲自去查了?”
  谭玄点点头:“我想看看当地报上来的呈文是怎么说的。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见见韦兰若。”
  “呈文没什么要紧,”温容直转头吩咐人去取,“不过韦兰若……”他蹙起了眉,“她前些日便病了,这几日更是渐重,每日高烧不退,常说胡话。都已经把她从牢里提了出去,请了大夫日日诊治,也不见好转。恐怕你见了也没法问话。”
  谭玄倒有些吃惊。沉吟了片刻道:“那,还请借我些笔墨,我写几个问题,倘若她好些了,烦请温大人帮我问一问她,回复么,送去屿湖山庄,他们自会转去我手上。”
  温容直点点头,又嘱人去取纸张笔墨来。
  谭玄把纸就铺在小几上,蘸了墨,低头思忖片刻,提笔刷刷写起来。
  另有人送来了找出的呈报,收在一个藤纸袋里。温容直见谭玄在忙,便递过去给时飞,微笑道:“你们庄主看完了,就吩咐人给我送回来。可记得要封口,到底也算朝廷公文呢。”
  时飞忙站起身双手接了,还想说些什么,温容直却已经扭头去瞧谭玄在写的内容。
  瞧着瞧着,突然噗嗤一笑。
  谭玄侧目看他:“你笑什么?”
  温容直噙着笑道:“你这一介武夫,字写得倒真算秀丽清逸!”
  谭玄一挑眉,直起身看了看已写好的一篇字,口中道:“瞧你这话说的,也不看看我打小临的谁的字!”
  话一出口,两人却都又顿住了,彼此望了一眼,脸容上都笼了一点伤感。
  他们俩少小相识,有许多共同的往事。时飞跟他们比就差了一辈,此刻好像有点知道,又终究不大明白,实在插不上话,只能左瞧瞧,右看看。
  两人没再闲聊。谭玄看纸上墨干了,折起来交给温容直,随口又道:“这一次,白城说要同我一起去。”
  温容直“哦”了一声,又带上一抹笑意:“他既乐意也无妨。”
  谭玄点点头,带着时飞起身告辞。
  温容直把他俩送到门外,谭玄回身请他留步,随即转身大步向外走。时飞却终于鼓起勇气,没跟上他,而是转头对温容直道:“温大人,你上次荐我的书,我都看完了……还想烦请你再荐几本!”
  温容直瞧着这个讨人喜欢的青年人,脸上漾起笑意:“这么快就读完了?你真是用功!《杜工部集》也读完了?”
  时飞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发:“那倒还没有……不过,杜工部诗真是写得极好,‘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读来真是令人神伤……”
  “你年纪轻轻能体味杜诗倒是不易,”温容直赞许地道,“不过你马上要随你师哥出门办事吧?待你回来我再荐书给你。”
  时飞欢快的应了一声,恋恋不舍的看了温容直一眼,抱拳与他作别。
  谭玄停在不远处等着他。
  待他三两步赶上,与他并肩向外走时,才从鼻子里嗤笑一声:“谈什么杜工部诗?杜工部的诗谈到地老天荒也没用!你啊,倒不如读几首李义山的诗来得有用些!”
  时飞到他面前当然就换了一副面孔,昂首挺胸一脸不屑:“你懂什么呀!温大人说杜工部好,那自然就是杜工部好!”
  谭玄哭笑不得,对他道:“我不懂?你去问问你白城哥我懂不懂?”
  时飞讷讷道:“不一样……不是一回事!你别胡说八道了。”
  谭玄忽然玩味的一笑:“不是一回事,那就再好不过了。”
  时飞不再理他,两人出了大理寺正门,两匹马还系在拴马石上,温温顺顺的待着。
  走过去解开绳子,正准备翻身上马,谭玄忽然道:“接下来,你去市集上跑一趟,买几身小姑娘的衣裳,再买点什么小丫头们用得着的东西,就回去吧。我还有事去别的地方一趟。”
  时飞惊讶的瞪大眼睛:“我去买?买姑娘的衣裳?!”
  谭玄翻身上了马,拽着缰绳居高临下的看他:“你不去我去么?你自己答应的,差遣你什么事都行。”
  时飞没料到谭玄竟在这里挖了坑等他。这可真是亲师哥!他一个大男人……哪懂什么小姑娘的衣裳玩意儿的……
  但亲师哥显然对他跌在这个坑里很开心,调转马头,一夹马腹,就欢快的跑了。
  时飞口中念念有词了一番。也没有办法,谁让自己的确傻乎乎的答应了呢。
  挣扎半天,还是只得垂头丧气的上了马。
  谭玄按原路折返到正阳大街,顺着原先白城转弯的方向走去。
  这一带可以算得是衡都的闹市,街两旁鳞次栉比全是各色店铺酒楼茶肆,旗帜招展,彩灯高悬,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他提着缰绳让马在人群中小心翼翼的穿行,不多时,街旁出现一座三层的酒楼,悬着一面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三个遒劲大字“东胜楼”。
  此刻正是近午时分,进楼吃饭的客人颇多,门口的小二也亮着嗓子卖力的招揽。谭玄勒住马,还未开口,就有一个眼尖的瞧见了他,立刻笑嘻嘻的过来,对他唱了个喏:“五爷,您来了,里面请?”
  谭玄没有下马,只低头看着他问:“你们老板在吗?”
  小二现出犹豫神色,大约不清楚,扭头想问旁人,突然瞥见了什么,伸长脖子叫:“三娘子!你来一下!五爷问老板在不在哩!”
  酒楼里走出一个打扮干练利落的女人,年纪不算轻了,却依然有一股天然的韵致。尤其她神色间既爽利又大方,不似寻常女子。
  这三娘子看见谭玄就笑起来,双手在围裙上一擦,对他道:“白城刚走,叮嘱我说要是你来,就叫你家去。”
  谭玄对她道了一声谢,拨转马头,又换了方向。
  东胜楼是谢白城在五年前买下的。原先不叫这个名字,他给改了,又全部重新布置安排。他因着谭玄留在京城,离家千里。既不愿加入屿湖山庄,也没打算开道馆收弟子,过了几年,就干脆经营起了东胜楼。谭玄本以为他就是新鲜好玩,没想到居然很像模像样,大概是前年,竟给评为了衡都七十二酒楼之一。能入围这个名单的,都是衡都里第一流的馆子。如此一来,生意更是日益兴隆。
  而那个三娘子,叫做李三娘,是个因为无法生育被夫家休弃的女子。她虽生不出孩子,却能做得一手好饭菜,机缘巧合,白城便收留了她。她也算是今日东胜楼的元老,和白城关系很是亲厚。自然,谭玄跟她也很相熟。
  这东胜楼里,大半人员都是谢白城各种原因捡回来的人。若还有自己想做的事,白城便帮一把;若愿意留下,当然更欢迎。他的一片侠义心肠,倒都用在了这上面。因此东胜楼谢老板的名声,在衡都街头还是颇响亮的。
  谭玄转了两个路口,到了一条巷子跟前。巷子前的空地上长着一棵高大健壮的银杏树,据说有三百余年了,是上一朝留下的古树。于是这条巷子也就得名银杏巷。
  转到这条小巷里,外头的喧闹就隔得远了。小巷两边是灰白色的石墙,隔上一段距离就会有一扇桐漆大门。这个时候都安安静静的关着。
  谭玄一直纵马走到小巷最里面,在一扇同样刷了桐漆的大门前停下,下马敲了敲门环。门开了一条缝,一个清俊少年伸头出来,瞧见他了赶紧把门打开,笑嘻嘻道:“五爷,您回来了?公子也才到家一会儿!”
  谭玄把马缰绳交给那少年,自己穿过前院往后面走。
  两进的院子,他们住在里面一进。此刻庭下一片寂静,有几只蹦跶的麻雀见他进来,立刻扑扇着翅膀跳上了房檐。窗下种的几棵海棠树只有枯枝伸在空中,寒颤颤的,像秃噜了毛的孔雀尾巴。但他知道,只待春风一吹,这些枯枝上就会绽出新叶,随即便是一树繁花。
  他推门进去,走到里间,终于看到谢白城的身影,他在收拾衣裳。
  他就环手靠在门框上看着白城忙忙碌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