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个顾至,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竟有如此缜密的心思?
  “孟德!”
  一声呼喊唤回他的思绪。
  曹操举目远眺,见到了携兵而来的夏侯惇。
  黑氅翻滚,血气腾腾。
  刚经历过一场激战的夏侯惇浑身冒着杀气,锋不可当。
  他指着芦苇边躺了一地的人马,又指了指顾至:“这是?”
  曹操把刚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着重强调了顾至的机变能力。
  “起初,我只当他少年鲁莽,颇有几分项籍的勇猛。如今看来,倒是我小瞧了他。”
  夏侯惇甩去枪上的血,将枪收进马褡子:
  “将军若有意,何不招揽之?”
  他看向顾至,想到接连两次难以捉摸的克敌之法,低声提醒,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被策反的那数千个新兵,固然可惜。可若是在见识过枭将的本领后,又放任他自行离去,那更让人扼腕——后悔得连晚饭都吃不下。
  曹操摇头:“此人赫赫不凡,未必肯听你我号令。”
  因为敌军已被处置,解决了一桩危机,夏侯惇此刻也有了玩笑的心思:
  “那不如我们把他抓走,让他赔我们五千个士兵。”
  此刻,把所有敌军都“友好问候”了一遍的顾至徐徐走近二人,正好听到夏侯惇的那句玩笑之言。
  他思索了片刻,走到夏侯惇身前,微抬双手,做出类似于端菜的动作。
  夏侯惇:“?”
  顾至神色认真:“把我抓起来吧,夏侯将军。”
  夏侯惇:“……???”
  顾至补充:“让我坐个牢。”
  夏侯惇:………………你来真的?
  第4章 阶下囚
  曹操仔细辨认顾至的神色。
  眉眼清平,不似戏言。
  出于谨慎,曹操还是多说了一句:“你有歼敌的功劳,足以抵消你的过错。若是现在一走了之,我不拦你。”
  顾至微低下头,看向面前的中年将军:“一事归一事。死罪可免,牢狱之灾难逃。”
  夏侯惇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站在曹操前方半尺远的位置,锐利的眼神似乎能刺穿一切伪装:
  “你有什么意图?”
  “意图?”
  顾至恍然大悟,将背在身后的长枪取下,随手丢掷在一旁,
  “现在可以相信了?你要问我有什么意图——如果可以,牢里请按时给饭,谢谢。”
  夏侯惇:……
  此时,士兵恰好解完“绊马索”,带着一捆马缰走来。
  曹操拣了一根最结实的,亲自给顾至捆上。
  顾至一动不动地任他捆缚,直到被转交给一小队士兵看管,他都安静和顺,没有一丝反抗的意图。
  这副模样,和当初他被夏侯惇捆手拎着的时候何曾相似。
  夏侯惇的眼角不由一跳,大步向前,与曹操并肩。
  “区区马缰,怕是困不住他。”
  他的官印绶带都被轻易挣成碎片,马缰虽然韧一些,却也难保不会惨遭毒手,步上后尘。
  曹操没有偏头,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晕染光华的暮景。
  “他若是想走,何必等到现在。”
  “但是……”
  曹操放缓步伐,略滞后半步,抬手拍了拍夏侯惇的肩:“如果他真的要走,那就让他走。”
  “……”夏侯惇吐出一口郁气,“这些贼兵的事——你不问上一问?”
  “不急,先问问他们。”
  曹操这么说着。等士兵们收拾好战场,将幸存的几个俘虏带到他的面前,他让亲信逐一审问。
  当得知这些人都是陶谦的部曲时,曹操若有所思。
  再问及这些人与顾至的关系,却见他们反应怪异,甚至掺着少许惊惧。
  一个卫兵感慨:“想来是顾什长一枪杀敌的勇猛与诱敌深入的计策太过惊人,竟叫他们吓破了胆。”
  兵士大多有慕强之心,听到士兵的感慨,或明或暗地表示赞同。
  只有曹操与夏侯惇二人,心中生起浓重的疑虑,但碍于种种原因,暂时没有表露出来。
  短暂休整过后,曹操带领士兵上路,向西北挺进,本着就近原则,到建平县重新招兵。
  途经自己的家乡谯县,曹操找县丞要了一辆槛车,让顾至乘坐。
  所谓的槛车,就是用长木条分隔的牢车,下面是车轮与车板,由马拉着,方便运输。
  汉末还没有发明木枷之类限制犯人手脚的刑具,顾至只需要坐在槛车之内,并不需要捆缚手脚。
  对他来说算是一件好事。
  至于坐在押送囚犯的槛车内,被马队带着过街,遭受民众异样的目光——换作别人,也许会觉得这是一场难以忍受的酷刑,但对顾至而言,这些目光洗礼等同于不存在,甚至没有拂面的微风有存在感。
  槛车一旁,夏侯惇瞧见顾至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无言地扯了扯马缰,离他远了一些。
  曹操察觉到旁侧的动静,看向与他并驾的夏侯惇:“怎么了?”
  “这人的行止太过反常,我参不透。”
  见夏侯惇眉峰紧皱,一副不得劲的模样,曹操笑着牵动手中的缰绳。
  “人生在世,诡奇之事甚多,何须参透。”
  夏侯惇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马队一路西行,跨过沛国,来到陈留。
  起初,骑兵们看似闲暇,实则警觉地巡视四周。他们保持着警戒,精力充沛而留有余力。
  然而,在长途跋涉过后,他们的腿根因为长时间的颠簸,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疼痛。
  烈日炎炎,汗水渗在磨破的皮肤上,传来阵阵尖锐的疼痛。
  新招来的步兵们也不好受。他们一路跟着骑兵疾行,行缠被树枝划破,脚底挨着粗糙的葛屦,被磨出了泡。
  即使是习惯了赶路,体力极好的士兵,在连着跨过两个郡国后,也不免有些疲惫。
  这时候,舒舒服服躺在槛车上,睡了一路的顾至,仿佛成了待遇最好的那个。
  即使没有听到怨声载道,夏侯惇也注意到附近士兵们时不时瞥向槛车的目光。
  望着少年那端端正正,躺得分外安详的身影,夏侯惇嘴角刺痛,因为热度而生出的燎泡几乎要蓬勃生长。
  原本只有一分假疼的头,现在是真的开始痛了。
  他再次驱马靠近曹操。
  “孟德,是否再让士兵们歇息片刻?”
  曹操环视后方,将所有人的疲态看在眼中:
  “那便休息。开灶做饭。”
  赶了一路的众人总算有了片刻喘息的时间。
  而顾至,也在这时候睡饱了第一个回笼觉。
  槛车停在一棵泡桐树旁,顾至睁眼之时,白中带紫的花瓣颤巍巍地落下,从木槛的缝隙中跌入,飘飘荡荡地靠近。
  顾至伸手,捞住花瓣,偏头看向一侧。
  士兵们正在堆石生火,战马被牵到一旁,啃食嫩草。
  骄阳刺目,顾至拿花瓣挡了挡,等眼睛适应了光线,取下花瓣,一双棕黑色的革履出现在视线当中,在槛车旁停下。
  顾至最小篇幅地转动视线,看到了来人的模样。
  又是那个“夏侯将军”。
  夏侯惇垂眸看着他,漆黑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
  “顾什长,这一路睡得可好?”
  顾至盯着他,片刻,幽幽一叹:“尚可。”
  如果不是一觉醒来,看到的仍是这个人,他可以更“可”。
  怎么就不能让他一觉醒来穿回现代去呢。
  夏侯惇不知他的想法,见他如此模样,俄然冷笑:
  “顾什长当真一点都没有阶下囚的自知?”
  顾至宛若一条被风干的死鱼,横在槛车内,声音疲弱无力,丝毫不见曾经悍勇破敌的模样:
  “将军……”
  夏侯惇说完前一句话,本已经转身,准备离开。
  听到后方传来的动静,夏侯惇脚下微顿,决定等他说完。
  于是,他等来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句询问。
  “将军,何时开饭?”
  夏侯惇脚下足足停顿了五息。
  最终,他一言不发地离开,脚下快了三分。
  顾至望着夏侯惇几乎能踩出风火轮的脚步,缓缓收回目光。
  行军半途,餐食简陋,干硬的面饼放入煮沸的汤中,许久才被煮散。
  属于谷类面食的香气徐徐缭绕,掩盖了一张张疲惫的面庞。
  面饼煮熟,曹操记得先前的承诺,让人给顾至盛了一笥。
  新招来的士兵不是多事的性子,但在给顾至送饭食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稀奇,多看了他几眼。
  顾至道了声谢,神色如常地接过面汤。
  士兵听到他的致谢,神色变得愈加古怪,匆忙地摆手,回到所在的伍队,与同伴喁喁私语。
  对于士兵的奇怪反应,顾至视若未见,像是发呆地捧着笥,对着里面的面汤机械性地吹了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