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些天昼夜不分的忙碌,其实也是他在麻痹和消化亲人离世的痛苦。
  长青不吭声,用另一只手悄然按在了锁骨处。在单薄的衬衣下,一枚玉佩若隐若现,他力道使得很大,仿佛这玉佩能给予他些许安慰。
  这也是阿婆给他的,他从犬牙山考出来后一直带着,已然成为习惯。
  “小青,你的鳞长到哪里了?”村长没等到长青回答,沉默很久后道。
  “鳞”是村里的风土病,病症表现为出生身上就生长红斑,会随年龄增长而越发密集,最后长到面部,人就会以极其丑陋可怖的面目死去。
  “我的脸上已经长了些,恐怕生时无多。小青啊,阿叔别的不求你,你知道我没后,一直把你当亲孙子看……等我死后,你来给我办后事行吗?我所有的钱都留给你……”
  许是村里年龄最大的长青外婆去世,村长一跃为如今长家村最年长者。死亡如附骨之疽,叫他的声音仿佛在几天内苍老数岁。
  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恳求意味,听得长青鼻子一酸,身上的鳞也开始隐隐躁动。似乎有一团火,从他后背直直烧到心里。
  因为记忆里的村长还无所不能,可如今却也被鳞折磨的威严不再。
  长青实在不忍:“阿叔,我每个月还是会回来看你,你要保重身体。”
  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化作一句“保重身体”,可是这也是妄求。
  鳞上脸,命不长,他们长家村称这病为——诅咒。
  电话终于挂断,可是长青心里却梗着口气。他放空目光注视于虚空,脑子里针扎一般:
  外婆说画册里有关于鳞的一切,那会有治病的法子吗?救长家村的村民,也救他自己。
  希望渺茫,但他只能寄希望于此,毕竟眼下这本画册是唯一一件他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不会和生命一样,眼一眨就散了。
  长青的手机从昨晚李老板的那通电话开始就没停过,电话一通又一通,消息也接连不断。
  他这头还在烦“鳞”的事,那头的無先生又传来“噩耗”。
  【無:不妙】
  【無:先说大概,貌似女性,半阖眼,神态柔和,体态清瘦。衣着浅色薄衫,花纹不清,整体风格外放。盘坐,手指置于膝上,手印不清。无背光,佛教佛像特征暂不明,高度怀疑是道教或三教合流后的宗教产物。有台座,深色多层叠,似有鳞,怀疑为蛇。以上,画册确实奇特,但破损严重,很多内容无法给出确切的判断】
  【無:你来这里】
  随即,屈黎摆出一个地址:康江市杨家镇白泽街257号
  长青傻眼地点进,位置赫然显示有一千五百多公里。
  长青:……
  【q:去不了】
  【無:?】
  【無: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也太他娘远了吧。一来一回时间、开销怎么算?
  长青眼角直抽,受外婆要求,他自出生起都没出过绵州市。
  【無:当务之急是把画册修复】
  【無:来,路费算我的】
  长青:……不知道第几次无话可说
  这个屈黎,每一步都走得稀奇古怪,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一句“来”,理直气壮的强买强卖,人情世故在他这里好像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此时长青有点懂李老板的“奇葩”评价。
  但屈黎虽然说话不好听,可也没说错。画册太破是事实,会影响很多细节的判断。
  必须得修。
  长青有一手仿照、造旧的好技艺,但修复这件事于他而言还是超纲了,稍有不慎便是全毁。
  既能帮忙修画,又还包车费。
  这怎么看都是一笔长青稳赚不赔的买卖,但话还是要摆在前头。
  【q:我住在绵州,来这里路费可不低,你确定包?】
  【無:对】
  好一个冤大头,长青生怕对面反悔,直接拍板。
  【q:成交】
  区区一千五百公里,不就是飞机一两个小时的事。
  反正车费又不是他付。
  第2章
  长青仍在绵州多停留了一个多星期,期间屈黎像是个烦人的闹钟,每天雷打不动地在微信发:“来了吗?”
  “快来。”
  搞得他俩很熟似的。
  终于一切安排妥当,长青坐上前往康江的航班。
  康江,是块历史名地,改过多次名字,却不改其古都的地位。在天时地利人和的作用下千年来培养了无数古玩古董行里的机构、派系以及家族,于他们这行人心里的地位不亚于宗教中的“耶路撒冷”。
  同时和绵州气候不同,它一直以沙尘暴和雾霾闻名,才下飞机,长青就体会到了什么叫“风卷如刀割”。
  *
  “白泽街257号,老张古董行。”
  铜制的门牌泛着金属光泽,长青抬起头,确认了地方就是眼前这栋宅子。它看起来年代久远,泥砌的墙壁秃噜着皮,风一吹就唰唰的掉落黄土。
  长青先拍了张全景照给屈黎发过去,省得这家伙再来催他。
  【q:到了(图片)】
  【無:好,我马上到】
  长青扫了眼后把手机揣进兜,推门走入。
  入眼是三面土瓦屋围建成的院子,院中正立一水缸,里头还有游鱼。正房门半掩着,一旁阶梯上堆满了残破的瓷器、碗碟以及陶罐。风一吹,门联下半边萧瑟的在空中飘荡,蜘蛛网肆意横跨,荒凉景象叫人怀疑这里是否已经废弃。
  长青脚迟疑地迈出一步,耳畔乍响:“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一遍接一遍,这声音古怪极了,尖细、扭曲,语气阴恻恻,和平日正常的人声完全不同,倒像是写实派的“鬼叫”。
  长青只是略微岔神,眼角便瞥见一黑影飞快袭来,同时还伴随着风被高速振动的动静。他肌肉绷紧,迅速反应后撤一步。
  黑影袭击不成,又腾空而起。迎着烈阳,光落在它的羽毛上熠熠生辉——
  那是
  一只鸟?
  长青顿然蹙起眉。
  可又不太像,它的羽毛过于耀眼,翅膀相较于身子大得出奇。长青眨了眨眼,恍惚间还看见它的腹下第三只脚。
  没待他观察更多,那鸟忽地落在一人肩头。
  正屋的门不知何时开了,出来一位身着暗金色奇异纹案长袍的老者,正用浑浊的眼珠安静地注视着长青。
  “欢迎光临,老张古董店。”老者言道,肩头的鸟儿同时也道:“欢迎光临~”
  原来方才的古怪声响是这只鸟发出来的,两句“欢迎光临”完美融合在一起,长青莫名后背一凉。
  老者:“我叫张行,是这里的老板。”
  “你是来看货、卖货还是…鉴宝?”
  他边说,边看向长青的包,打量的目光如有实质。
  长青轻笑一声,微微侧身将包掩在身后:“不麻烦老先生,我来找人的,屈黎,屈原的屈,黎明的黎,您认识吗?”
  张行闻言一僵,冒着精光的眼一下子被皱起的眉压成三角,面露难色,认识不认识这问题于他貌似有些难答。
  还没待他说话,远方的天际传来绵延巨响。
  这可怖的动静叫大地都仿佛在震动,长青想,随即错愕地发现脚下的地板是真的在震动。
  随着动静越来越大,几声轰鸣后一声气喷,就听见门口有引擎在熄火。
  长青心里一动,回过头去,正巧与推门而入的人撞上了眼。
  乍一看,他很年轻。身材魁梧高大,一身黑色皮衣。留着利落的短寸,这对头型要求极高的发型竟在这人身上起到优势放大的作用,毫无保留将其浓墨似的五官展露。
  但他却有一双很浅淡的眼瞳,颜色像西北的沙丘,像高山的荒原,更像稀树草原上潜伏蓄势的野兽的眼睛。在他突出的眉骨处,还蜿蜒盘踞着一道半指长疤痕。
  男人几步就到了长青身旁,每一步都迈得差不多距离。到身旁一比,长青还比他矮半个头左右。
  “你好。”男人递出手“我是屈黎。”
  长青没有第一时间伸手,他从这个男人进门起就对其有一定的身份猜测,但在真的确认对方就是屈黎的一瞬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原本想的是微信里那么烦人的家伙线下应该……很难评,反正肯定不会这么人模人样才对。
  “你好。”
  两人手掌飞快相接又松开,长青留意到屈黎的手部遍布茧子。
  奇怪。
  干他们这行的手就等于宝贝,好多年近古稀的人手部都保养得和婴儿一般,这人怎会此粗糙?
  没等长青更多思考,屈黎唤他进屋。
  入门,灰尘跟虫子似的在空中肆意流动。房间里能照明的只有梁上摇摇晃晃的一盏老式电灯,昏暗的光线照出一排排桐木架子,其中隐隐反光不断。
  长青不太会鉴宝,但从业多年眼力见还是有的,只一眼便知晓器物不俗。他心中哑然,敢情屋门口摆的都是掩人耳目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