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直到死去的人太多,乱葬岗滋养出了一个怪物。
  比她还像怪物的怪物。
  奚叶垂眸一笑,看向掩映在衣袖中的薜荔镯,但怪物,何尝不是一种机遇呢。
  就像此刻,她又回到了人间,嗅到了鲜活的气息。
  她又是奚家大小姐奚叶了。且尚还有一点时间做想做的事。
  多么奇妙的体验。
  *
  上京城这半年间发生了几桩大事。
  第一桩大事,本来板上钉钉的太子人选三皇子被圈禁了。
  陛下突然出手,以雷霆之势拔除了三皇子母家。
  等次日臣子上朝时,只有总管太监轻飘飘的一句话:“陇西李氏意图谋反,诛。”
  竟是全族被诛。
  李氏覆灭前尚就着漫天雪景与交好氏族相约拥毳衣炉火,酌酒宴饮。
  哪知约定未成,李氏一族已经倾覆。
  三皇子因未卷入李氏谋反得以保住一命,但天子一怒,伏尸千里,三皇子是被打断了腿抬进禁院的。
  经此一事,三皇子再无即位可能。
  满上京明面上不敢置喙,私底下却纷纷都在哀叹。
  三皇子昔日代陛下封禅,御街三十里,竞逞鲜新,出内府金枪,万骑争驰,铎声震地1。
  人人都见识到了他的风姿。
  可叹。可惜。
  上京第二桩大事,其实也与三皇子有关。
  陛下意图为三皇子挑选三皇子妃。
  此消息一出,人人哗然,尤其上京有适龄女儿的官员家,无论品级如何,皆战战兢兢惶然度日,唯恐圣意落在自家。
  若是昔日,能将女儿嫁于三皇子乃是莫大的荣幸,许多大臣做梦也不敢奢求。
  毕竟倘若一切顺利,三皇子妃极有可能是未来登临凤位的皇后。
  可现在三皇子已经被打断腿废黜圈禁,李氏整族被除,三皇子几乎等同于一个废人。
  这般情况下,嫁女无异于送女儿去死。
  正当臣民惶惶不可终日之时,突然出了一件事。
  这就是近来蔓延上京的一件艳闻轶事。
  左都御史之女,名满上京的奚家大小姐奚叶,竟然在四时宴上被人发现身上藏有绣着芙蕖的手帕。
  芙蕖本没有什么,但昔日陛下与李贵妃初遇便是在别苑芙蕖池塘中,贵妃于莲叶亭亭间乘凉泛舟,偶遇即位不久的天子。
  天子对当时还是李氏之女的贵妃一见钟情,将其接入宫中,赐芙蕖宫,赏百两金,册为贵妃,摄六宫事,风头一时无两,甚至隐隐盖过了中宫皇后。
  贵妃盛宠多年,传言陛下还曾凿渠引骊山的温泉水入宫,只为贵妃寒冬腊月能赏满池芙蕖。
  在那时,这可是百姓百听不厌的一折戏。芙蕖也因此成了代表夫妻伉俪情深的名花。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2
  当然,随着半年前陇西李氏的覆灭,李贵妃自焚而亡,芙蕖也被人视为禁忌,无人敢提,更无人敢将其绣在衣饰、手绢上。
  这还是他们时隔六个月第一次见到昔日开遍上京的芙蕖。
  更令人咋舌的是,奚家大小姐绣的芙蕖花中竟隐约缀着个“庭”字,金线织就,可见珍而重之。
  只是。
  三皇子,建德帝第三子,谢钺,字春庭。
  宴会上发生的一切很快传开,陛下自然也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是,陛下并没有责罚这位大逆不道的贵女。
  相反,他赐下了一道圣旨,言道奚家大小姐品貌出众,柔嘉端赖,堪为三皇子妃。
  困扰上京臣民的一桩大事,就以这样不可思议的结局落下帷幕。
  不得不承认,在松一口气的同时,许多大臣也很好奇,一向以清廉闻名朝中的左都御史居然要与皇家结亲了,此时此刻,御史大人会作何感想呢?
  *
  “作何感想?”
  奚父坐在正堂一拍紫檀木桌,他此刻唯一感想就是怎么没早点送这逆女去死!
  方才自己冒着大雨从官厅一回府,就听管家来报自家长女遣了丫鬟私自去请了大夫,还没等他震怒,管家又说已经将这丫鬟扣下了。
  他一口气闷在喉间,好歹顺了下去。
  等他细细查问之下,才知长女竟还是手腕处受伤。
  奚清正不用问都知道这必然是割了手腕求死之举。
  他简直火冒三丈,圣旨已下,如今再闹出点什么风波来,陛下绝不会轻轻放过。
  她是想拖阖府上下去死吗
  那就去死好了!
  第2章 山林虎兕
  奚父怒不可遏,上京消息蔓延极快,前几日在宪台处理事务的时候,身后那些同僚就窃窃私语,道他身为御史却攀附皇家装模作样云云。
  乃至下朝后圣上留他议事,上座的帝王也盯着他语调沉沉:“爱卿家女儿当真倾慕三子吗?”
  奚清正一想到这些就觉得火冒三丈,苦心孤诣经营的清正名声就这样被糟蹋,他能忍着气将长女禁足,而不是直接将她沉塘,已经是念在往日她足够乖巧听话的份上了。
  哪知闯出这样的塌天祸事之后,她依然不安分。
  要知道,陛下曾经为三皇子妃的人选苦思良久。
  四时宴会芙蕖手帕事发,陛下就急召他入宫。
  在帝王颇具威慑的目光下,奚父只能咬死长女的确早已倾慕三皇子。
  也许陛下始终觉得愧对于这个从小宠爱的皇子,他一直想为三皇子寻一位合适的三皇子妃,只可惜三皇子自被关入禁院以来就沉默寡言,越发阴郁。
  奚家大小姐就成了这个主动撞上蛛网的人。
  但是奚父从未想过与皇家扯上关系。
  从古至今,他未风闻哪位御史曾与皇家结亲啊!
  他五岁入私塾,夙兴夜寐苦读诗书,视唐子方为垂范1,终于得中进士入朝为官,从谏院一个无名小官做起,一步步坐上左都御史的位置。
  可一切都被这个逆女毁了。
  奚父坐在正堂的紫檀木高椅上犹自气喘不已。
  管家适时递上一杯昌明茶,躬身劝慰道:“大人,圣旨已下,天意不可转圜。为人父母者,总是不免为子女操心。”
  操心。奚父冷笑一声,他真想遂了这逆女的意,让她去死。
  可恨现在被架在不上不下的位置,他退无可退。
  夏夜暴雨寒凉,奚父喝了一口茶,才觉身子暖和些许,他闭了闭眼,竭力平息怒意,冷声道:“随我去见这个逆女一面。”
  入夜后,奚府笼罩在雨幕之中,唯有一座精巧庭院内丝竹声动听,映着窗外水波荡漾,如瑶池仙境。
  长裙逶迤,女子坐在琴台前微微拨动五弦琴,悦耳的琴声如山泉叮咚,流淌在锦绣铺陈的室内。
  “铮”一声,琴声骤然断裂,女子停住动作,侧头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眼神冰冷,然而声音却格外温柔可亲,温柔到似水,幽幽流动:“你是说,父亲去了长姐那儿吗?”
  其他侍女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只听跪在地上的丫鬟颤抖着声线道:“回二小姐的话,大人的确往禁室去了。”
  真有意思。奚子卿想。
  她收回抚在琴弦上的瓷白双手,站起身:“带我去禁室。”
  已经错过了开口辩解的最佳时机,长姐这时候会与父亲说些什么呢?
  *
  “你有何要说?”奚父一脚踹开禁室的门,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面色如白纸一样的女儿。
  不出所料,她的手腕处果然包着厚厚的一层纱布,白到令人刺目。
  夏日风雨从禁室敞开的大门漫进来,扬起室内柔纱帐幔,奚叶轻轻拂去纱布上的雨珠,叹一口气,抬头的一瞬间,眸中清泪大滴大滴滚落,身子轻颤。
  她跪倒在地,端端正正行了个稽首大礼,头低埋着,嗓音微抖:“父亲,都是女儿不孝,置父亲于如此境地。”
  见长女一开口就是泪水涟涟很思悔改的模样,奚清正的气稍平几分,但仍旧一拍桌面,厉声道:“看看你做的好事!”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女儿都让他满意得挑不出错来。
  纵然她是庶女,但能做到名满上京人人称颂,十数家儿郎争相求娶,奚清正自认他也无话可
  说。
  却不想她竟会给他那样一个泼天“惊喜”。
  奚叶啜泣着,睫毛颤颤,眼里含着晶莹的泪水,她挺直身子,语气满含哀求和委屈:“父亲也不问问女儿为什么吗?”
  为什么,要怎样,该如何。
  奚清正其实一向不理解这些小女儿家们的纠缠,好像有条理由给个解释扯张大旗就能泯灭她们天真无意犯下的大错。
  他的眼神冷下来,不欲废话,直接唤来小厮:“将大小姐带走。”
  守在门外的小厮闻声迈步过来,正要架起大小姐往外拖,哪知大小姐却牢牢攀住大人的衣角。
  长廊檐下灯笼被风吹起摇曳,奚叶仰起脸,攀着父亲的衣角,声音涩涩:“那日,是妹妹邀我同去玉宁公主举办的四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