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这又是什么?”
  “酒?”无咎拨开皮囊口子,凑近嗅了嗅,“怎么感觉有股奶味?”
  不等人回应,他干脆地灌了一大口。
  “甜丝丝的,感觉又有点儿酸。”
  寂煊:“或许是牧民酿的马奶酒。”
  无咎:“你喝过?”
  寂煊静静摇头:“有所耳闻。”
  那头已然懒得搭理他,自顾借着月色翻找着马匪们留下的包裹。
  -
  身后的动静渐息,像是跑进了帐篷里。寂煊坐在湖边,正欲同往常一般入定,身后突兀飘来一阵浅淡酒气。
  飘忽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僧人轻轻拧眉,捻着念珠的手微顿。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回身之际跟着伸出手。
  恰好稳稳接住扑来怀中的人。
  同他猜想的如出一辙,马奶酒不烈,但贪食的妖到底还是将自己灌醉了。
  天妖醉后的状态让人略有些诧异,和清醒时的模样截然不同。若非那点难以忽视的酒气,更像只是犯困,陷入了一重更深重的倦怠中。
  懒洋洋的靠着,不愿动弹,也不想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中。
  乖得不像话。
  却莫名的有些黏人。
  他抬手想替人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对方却顺势拽着袖角,往掌心蹭了蹭。
  ...像在撒娇。
  .......
  天妖的体温一直偏高,却都莫名比不上此时此刻,像一团肆意飘摇的焰火,灼得人再难以静心。
  僧人目光未移,望着无垠天穹良久,身形始终未动,维持着最初入定的姿态。
  只是一臂略微收拢,让怀中人靠得更加安稳。
  念珠转动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风里,像无声的护持。
  -
  数日一晃而过。
  大漠的旅程大多时间仍是枯燥无趣。
  天妖又恢复成了最初那副懒散没力的模样,趴在骆驼上装死:“和尚,我们届时回程,不会还得走一遭这个巨大坟堆吧。要走你自己走,本大爷不走。”
  寂煊遥望前方:“找到绿洲,我们便无需再从此处回程。”
  天妖微微眯眼,龇了龇牙,意味不明一笑:“那从哪儿回?那绿洲到底是什么好地方?难不成不受人间法则限制?”
  “不...”寂煊才开口,身形微晃,蓦地握住杖身。
  “你怎么了?”
  无咎抬眸不解看着前头的人,总觉得对方身上那点灰烬气息更重了一点。
  虽然这道引领他们找到绿洲的线是以命火点燃,但以这和尚的本事,损耗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才对。
  “无事。”
  “那走吧,早点找到,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无咎打了个哈欠,刚继续瘫回去,就听人冷不丁开口,“到了。”
  -
  无咎坐直身体顺着人指引的方向极目远眺,风沙在视野尽头突然矮了半截,朦胧绿意从灰黄的沙丘缝隙里渗出。
  起初淡得像幻觉,走近了才看清是连片的草野。
  “你找到这片绿洲...好像有点古怪。”
  天妖率先踏进野草丛四处张望:“虽然草里这些聒噪的虫子和畜生吵得很,但你不觉得,这地方跟你的璇玑楼差不多么,表面生机盎然,实际什么活物也没有。”
  说罢,重重踩上只正巧穿过的巴掌大黑蜘蛛。
  不见血丝,不见虫尸,那只被踩死的蜘蛛在注视中化作一层细密的灰沙,转眼没进土里。
  僧人缓步跟上,环视满目生机,目光最后停在那平滑如镜的湖面上。
  水面有风却无波澜,倒映不出天空,只有两轮残月一左一右。湖畔植株疯长,却排列得过分整齐。偶有几只游鱼跳出水面,在半空中分裂成二。
  但婆娑始终安静跟在身后,未曾发出半点警示。
  这样怪诞而无害...
  寂煊心下了然,垂眸轻喃:“是蜃。”
  “好像还不是普通的小蜃妖。”
  天妖大步走在前头,随手摘下路过的沙枣树果实塞进嘴里。
  朱红果实下泛着诡异的淡蓝汁水,他看也不看,随口将籽吐出。
  寂煊:“这样的上古魔物,本不该出现在人间。”
  “是啊,这些上古妖魔,来人间盘踞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所以它好像半死不活的。不过,也许是辟错了空间,不慎坠来了此地。”
  “我能感应到它,”无咎绕去了湖泊对面,俯下身以掌覆地,抬眸冲人轻笑,“人间灵气稀疏,又是落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我猜再过个千八百年的,它就会在此彻底消散了。”
  许是看着人神色有些沉凝,他忍不住多问了句:“怎么了?”
  “蜃虽为魔物,但除了有些致幻能力,向来无害?更何况这只还是快死的,你在担心什么?”
  无咎点了点唇,眼底依旧带着笑,嗓音清浅,语意不明:“你来此地的目的,不会和蜃有什么关系吧?”
  寂煊不语,只是继续望着满目怪异。
  他找寻的阵心当然与蜃无关,但蜃盘踞在此,幻象终年覆盖。
  天极诛杀在此处的阵心,便再无可能找到。
  -
  无咎还在兴致勃勃探索这处绿洲,蜃气的幻象反倒让这地方添了几分怪诞的乐趣。
  僧人站在原地,看着逐渐消失在远处的赤影,眼底不见悲喜。许久,终是溢出一声轻叹。
  也许是优昙的清气终于压下了汇聚的堕念。
  修罗天性凶残狠毒,无心无情无泪,从来不屑用这样的手段。
  以至于此时此刻,他竟生出了几分私心。
  第55章
  待他找到无咎时,妖正赤足踩进浅水里逗弄着游来跟前的银蓝小鱼。
  察觉有人靠近,头也不回懒懒道:“找到了你来此的目的吗?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风掠过胡杨,寂煊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一点点被蜃气吞没,轻声道:“快了。”
  无咎身形微顿,终于舍得抬眸与人对视。好一会儿,眼中才重新漫上惯常的张扬笑意。
  “那我等你。”
  “好。”
  -
  暮色再次笼罩寂静绿洲。
  无咎半躺在倾斜的胡杨根上,百无聊赖拨弄着身旁趺坐的僧人腕间那串细细的檀木珠:“你还没告诉我,什么时候离开这地方。”
  寂煊缓缓睁眼,看向不知何时离他极近的妖:“明日一早。”
  “这么快?怎么离开?”无咎说着,忽的探身,在人颈间轻嗅,“你是不是受了伤?很重么?”
  早已习惯了妖时不时的突兀凑近,僧人岿然不动,缓声道:“无碍。”
  无咎微微眯眸,托腮盯着人良久,眼见人再次闭目入定,又冷不丁摸出几片草叶卷了卷递去人唇边,露齿无声笑了笑:“咬一口,甜的。”
  寂煊顺从启唇,咬住递来的草叶一瞬,很快松开低声道:“涩。”
  “涩么?”
  无咎闻言笑得愈发肆意,幸灾乐祸般将披针形的枣叶塞进人嘴里:“本大爷吃枣,你吃叶。”
  寂煊咬着叶,偏头静静看着从身后抱出一大堆沙枣的天妖,眼底浮起些许晦涩难辨的情绪。良久,只抬手轻轻拂落人发梢处的几许碎叶。
  -
  黎明前的风带着潮湿凉意,水面倒映着将亮未亮的天。
  天色极暗,但婆娑的金芒仍是隐约映照出湖岸边的两道身影。
  僧人身姿端正,妖在一旁蜷睡。
  一团翻涌的灰雾在水上升起,贪婪汲取着四面八方的生息之力。
  丝丝缕缕的金雾混着血色在指尖溢散,若光线再明朗些,便能看清人唇色泛起青白。袖管滑落,腕上蛛网般蔓延的青黑裂纹似乎更深更密了几分。
  时间缓慢推移,越来越多的灰雾自湖底钻出,兴奋游走湖畔趺坐的僧人身侧。
  蜃无形,侵蚀却如附骨之疽,抽丝剥茧般啃咬着血骨。
  寂煊低眉垂目,仿若未觉,只是缓缓摊开掌心,任由点点金芒如萤火浮升散进雾中。
  随着漫布整片绿洲蜃气的收拢,胡杨与沙枣的扭曲的枝干在黑暗中无声恢复。
  偶有露水沿着叶脉滚落,滴在人指背,他却已觉不出冷。
  “你在...饲蜃?”
  无咎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嗓音带着乍醒时的微哑,坐起身懒洋洋伏在人肩头。
  “这地方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在意...蜃气难散,所以不惜耗尽生息之力也要将它救活好让其离开人间。”
  寂煊回眸,看向无意识靠过来的妖。
  赤瞳中没有这些时日惯常带上的笑意,只有真切的不解,歪头安静盯着他。
  天际恰好露出鱼肚白。
  他略微阖眼,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喉间涌上的腥甜压得溢出一声极轻的气音。
  半晌没等到回答,无咎也不再追问,径直站起身面无表情负手看着幽蓝的湖面一点点褪色,直至随风泛起波澜。
  晨光刺破云层,盘踞的蜃终于化作流光窜向天际,绿洲幻象彻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