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无咎坐起身揉了揉摔得隐隐泛疼的肘节处,面容被阴影覆盖,有些看不清情绪。低着头半晌,才一字一顿轻柔道:“你们主仆...第三次。”
  “莫公子,有话好说,何必动手?”裴昭刚想将人扶起,就见坐在地上突兀伸手重重握住眼前的剑锋,掌心眨眼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想知道昨日的海暴究竟因何而起么?”
  众人俱是一愣,看向缓慢起身的天妖。
  鲜血滴落在甲板,宛若怪异的活物般顺着缝隙一点点向外渗透。待到轻易穿过数层木板后,原本的赤红已变成了浓郁的墨色。
  墨色血滴入水面的刹那,海面顷刻泛起病态的幽绿色。肉眼可见的灰绿雾障迅速在海面升腾将海浪卷成小山般的高度,像是一锅沸腾的毒液。
  裴昭:“这...什么情况...”
  曦昀脸色骤凝:“遭了,蜃气风暴...即刻固防!”
  “他的血...”江随钰不知何时出现在船头一角,面上不复惯常的笑意融融,见到异变的刹那眼神忽变,顷刻透出几分狠厉来,手中铜针直指无咎眉心,“他体内有修罗业障...恶妖,去死!”
  “修罗业障...?”裴昭眼疾手快掷出定风符缠住铜针,“冷静,此事等寂煊大师出现后再议。”
  “等?”江随钰冷冷道,“他这会儿都还未出现,不知去了何处。等他现身,我等怕是皆要葬身朝夕海!”
  曦昀无心争执,自顾划破指尖以血为引,巨大的黑白阴阳太极符顷刻在众人脚下展开,勉强在金雾被破坏殆尽前重新开辟出一方安宁区域。
  无咎斜倚着护栏笑得恶劣:“慌什么?这点蜃气不过开胃小菜。”
  尾音未落,船底突然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无数蜃化的海草裹着珊瑚碎尸攀上船身,草叶边缘泛着幽绿微光。
  莫如微挥剑轻巧一划,厚重青光在几人四周化出重重剑阵,长势暴烈的海草触及剑光瞬息被粉碎成一缕缕黑烟。
  随即剑锋再次指向无量钟泛起的金光,冷声道:“先诛祸乱之源。”
  无咎摆了摆尾巴,在一片混乱中漫不经心抬眸:“来。”
  海面骤然拱起脓包状的浪峰,浪头炸开时迸出千万根骨刺,暴雨般钉向甲板。
  莫如微不得不收剑势侧身躲避,然而一根沾着绿液的鱼骨仍是恰到好处刺穿他肩胛,伤口瞬间溃烂见骨。
  莫燕慌忙扶住踉跄退后的青年:“公子!”
  迎着对面愈发阴毒的目光,无咎不躲不避,轻轻回以个挑衅意味十足的笑。
  “妖孽,去死!”
  无咎略微侧身,任由冲上前来的莫燕将他整个扑倒在地,怒火中烧的人一时间甚至选择了最原始的攻势。
  禁锢的力道死死掐在脖颈处,偏偏一层浅薄的金象始终浮在天妖体表。无论用上多大的力气,离窒息始终差上一分。
  无咎不虞扭了扭了头,挣脱无果,冷眼盯着上方启唇:“废物。”
  “你——”
  莫如微:“阿燕,将他扔去海中。”
  裴昭:“住手!你疯了!就算他被魔物啃得尸骨无存,他体内的修罗业障散在海中,也会引发更恐怖的魔物暴动。届时我们谁也活不了!”
  细密的铜针自无人在意的角落如骤雨般打向无咎所在的方向。
  “震雷入海,巽风扫秽。”
  曦昀浮于半空,目视海域单手掐诀,无数雷霆剑光自天而降没入水面。饶是如此,分身乏术的人仍勉强抽离了一丝心神始终留意着甲板。
  铜针雨击碎船板的刹那,一道长长的清气锁链死死缠覆住人腰身,将即将跌入下方乌黑翻涌水面的天妖重重拉了回来。
  “裴昭,镇海符!”
  裴昭抬头看着半空,当即甩出十二道金符缠住陡升的剑光。然而翻涌的海面也只不过安静了数息。
  剑光如泥牛入海。
  船身几乎从中裂开,随着局势愈发混乱危急,无咎倒是趁机甩开了颈上的禁锢,但也几乎从船头被摔去了船尾。
  一些更加浓重的怒意在赤红的眼底漾开,黑雾亲昵缠在周身,眨眼像是察觉主人的心绪,纷纷欢快地钻进海面。
  云舟再次震荡,闷雷轰鸣作响,海底似有无形的巨物缓缓游移。
  下一刻,无数乌鲛破水而出直冲船心,掀起的浪墙遮天蔽日,
  “坤土为盾!”
  曦昀险些被浪打入海中,逃窜之余再次掐诀,土黄色咒文沿着缝隙裹住船体。裴昭趁机甩出铜钱锁链缠住桅杆,这才堪堪重新稳住眼看就要整个翻倒进海里的云舟。
  无咎扶住断裂的护栏,看着已然无暇顾及他的众人,依旧气定神闲倚坐在角落。妖异红眸间除却深不见底的冰寒,便再无半分情绪。
  “都给我去死。”
  第17章
  寂煊在浪潮尽头现身的刹那,整片暴动的海域骤然凝固。
  僧人五指虚握,腕间佛珠倏浮起暗金色梵文,崩散开又重新在破碎的云舟上方聚成泛光的虚影,与人群纠缠不休的蜃化海草纷纷尖啸退散。
  “镇。”
  单字真言如洪钟坠海。
  九朵金莲自漩涡中心绽开,莲心喷涌的佛光刺穿蜃雾,围着云舟将漫天绿雾散成缕缕清烟。
  曦昀心领神会,掐诀再布阴阳阵。众人脚下顿时迸出黑白二色交相辉映,缓慢将四分五裂的船体强行箍成整体。
  魔物在金光中消融得极快,肿胀的乌鲛尸一点点化作黑灰,裹着骨刺的波浪凝成的鬼爪寸寸瓦解。
  不多时,海面死寂如坟场。
  无人看见佛修平静表象下袖摆中垂落的左手正微微痉挛,腕骨处浮起一道蛛网状的青斑,缓慢蔓延至肘间。
  -
  筋疲力尽的人群重聚在一片狼藉的甲板上。
  裴昭率先上前:“大师,您去哪儿了?刚才...”
  “海底探查符阵,”寂煊垂眸淡淡打断道,“贫僧已知晓方才之事。”
  “嘶...海底....”
  众人噤声一瞬。
  “您可还好?”
  “无事。”
  短暂的静默过后,江随钰折扇轻摇,回眸看向依然懒散靠坐后方在角落毫无惧意的天妖,唇边笑意像是淬着毒:“寂煊大师既已知晓发生了什么,那您准备如何处置这只恶妖?”
  寂煊静静与那双始终带着点玩味笑意的红眸对视良久。
  最终只是无言垂眸,解下腕间佛珠。佛珠化作数个小金钟倒扣下,钟壁经文流转如瀑。沐在佛光下的众人衣袍无风自动,泛着乌气的伤势一点点恢复如常。
  僧人合掌缓声道:“诸位伤势贫僧以梵力愈之,日后定加强管束之责。”
  江随钰神色有一瞬阴沉,不依不饶道:“可茫茫朝夕海,今日并非只有我们这艘船,死在这陡生海暴下的其余人呢?”
  “贫僧方才迟来三刻,便是前去护住海上其余船只。”
  “好,”江随钰依然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就当今日海上太平无事。那,昨日呢?”
  “昨日海暴因海底上古符阵异动而起,那诱发符阵的气息贫僧已前去确认过,并非无咎体内的修罗业障。”
  曦昀下意识问道:“那是什么?”
  半空徐徐浮出一张半圆形虚影图,深不见底的沟壑间,复杂的金色符文错综排布,浅淡黑气萦绕其间。
  “裴施主可辨得此符?若能溯源,或许能查清昨日激活符阵的究竟是何物。”
  裴昭仰着头,皱眉凝视半晌:“这些符文我也从未见过,兴许要入我宗藏书禁库才有头绪,待晚些时候我试着求师尊上请特赦令容我入库查阅。”
  “有劳。”
  江随钰低声喃喃:“说来说去,大师就是铁了心不肯处置这妖孽。”
  莫如微握剑立在舱门边,纵然伤势被治愈,脸色仍有些未褪尽的病白,低声询问:“您为何如此袒护这只妖物?”
  这话惹来护栏边一声讥讽意味十足的嗤笑:“因为和尚与我结下了诛心之契。”
  众人齐齐转头。
  天妖笑得张扬,抬手露出半截苍白的小臂,像是被火灼过的图腾赫然映在腕骨上方三寸。
  “若是我死了,他大概也要给我陪葬。”
  “为何?!”
  寂煊抬眸,看着眼前数道如出一辙不敢置信的目光,其中以莫如微反应最为剧烈。
  “为何要替这样一只劣迹斑斑的妖孽担诛心之苦!”
  “贫僧答应过,教化其行。”
  “可...”
  曦昀亦有些隐隐不赞同,回头看了眼后方的天妖,叹道:“何故做到这种地步。”
  “事已至此,贫僧无悔,诸位不必多言。”
  “真不悔还是假不悔啊?”无咎露出尖尖的犬齿一笑,“以你的本事,强行解咒也不是绝无可能做到。”
  “若是后悔了,坦坦荡荡说出来好了,反正本大爷又不能对你如何。话说回来,解咒的反噬兴许还要比继续承下你我诛心之契更轻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