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刘鹏蹲在录音机前面,仍不敢看傅莲时,喃喃问:“赵圆,这怎么回事?”
  赵圆哑着嗓子道:“我他妈还想问你呢,你是不是四弦没扭过,让他调回来了?”
  “四弦被你们扭过。”
  说完这句,傅莲时继续弹他的根音。两人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都不敢作声。
  其实傅莲时是有点自顾不暇。这把琴是妈妈买给他,作为再次搬家的补偿,到手堪堪两个月而已。他平时还要上学,练习再勤奋,水平到底不高。
  弹了一半,他看向赵圆,冷冰冰地说道:“我没有买校音器,平时就是这么调的。想要害我,你们可以换个办法。”
  “我看胜负已分,不用比了吧。”琴行老板插嘴说。
  “怎、怎么胜负已分,”刘鹏嘴硬道,“赵圆弹得不比他差。”
  老板没搭理他,问傅莲时:“会不会弹别的?”
  杂志拿开,老板原来二十多岁,墨发齐肩,丹凤眼,靠在沙发上,就像海报里的影星。
  录音机唱到“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和着这句歌词,傅莲时心里突然一空,一时忘记要往下弹,甚至把赵圆和刘鹏都忘掉了。
  见他发愣,老板垂下眼帘,说:“就练了这一首?”
  “还会别的!”傅莲时赶紧说。从凳子上跳下来,关掉录音机。
  赵圆问:“你要弹什么?”
  除去排练过的《恋曲1990》,傅莲时统共只会半首歌,准确说来是一段贝斯solo。刘鹏说:“有点耳熟。”
  赵圆叫道:“是卫真的《顺流而下》。”
  《顺流而下》是卫真乐队流传最广的一首歌,也是傅莲时非要学贝斯的原因。
  即使不听摇滚,也难免从收音机电台、从大街小巷的音响之中听到《顺流而下》。音乐杂志说,他们就是下一个崔健,马上要从地下走到地上,签约滚石唱片。
  但就在两年之前,他们最后办了一场演出,就此销声匿迹。这场演出甚至有粉丝录像,刻成盗版录像带和光盘。
  录像里,卫真朝台下鞠了一躬,说:“因为一些缘故,我们乐队今天正式解散。刚刚是最后一首歌,已经唱完了。”
  台下观众脏话连篇,有人喊道:“还没唱《顺流而下》!”
  卫真朝后面看了一眼,做个手势。镲的声音响起来,观众合唱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把卫真的声音都给盖了过去。
  到中间间奏部分,卫真泪如雨下,说:“谢谢我的好朋友们。鼓手……吉他……贝斯……”
  每介绍一个人,观众彩声如雷。
  最后一段副歌唱完,气氛推向最高潮,卫真吼得缺氧,倒在地上站不起来,所有乐器铆足了劲合鸣,吉他的噪音,啸叫,鼓的声浪,涨潮一样,把整个世界淹没。台下观众全都疯了,黑色手臂像白桦林,录像在拼了命发抖,什么都看不清。
  虚焦背景里,贝斯手弹了一段即兴solo。白衬衣,黑西装,黑白分明,丝毫不乱。就连贝斯也是白琴黑护板。群魔乱舞的世界之中,贝斯声是灯塔、破晓,是最后的秩序。
  傅莲时练的就是这一小段。没有找到记谱,是他自己扒出来的。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表演,有点激动过头,弹完了还觉得手软。
  赵圆和刘鹏都不发言,琴行老板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傅莲时默然片刻,从兴奋中回过劲来,自嘲地笑了一声,关掉音箱说:“算了,就算我赢,也就是不用把琴借给你们而已。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把连接线一把拔掉,合上琴盒,准备要走。老板慢悠悠说:“你弹得挺好的,也有天赋。我有个朋友,准备组个新乐队,刚好差贝托,你要不要来试试?”
  傅莲时脚步一顿,老板说:“这个朋友就是卫真。”
  赵圆道:“你他妈连贝斯都念不对,怎么可能认识卫真,假的吧!”
  “真的啊,”老板说,“我这本书还是他借我的。”
  他把那本小说月报捡回来,翻到扉页。上面有个很叫人眼熟的圆珠笔签名,卫真购于1992.10。
  赵圆尖叫一声,老板一根手指搭上傅莲时的琴盒,说道:“下周六带你的贝托来,就当面试了。”
  第3章 飞蛾
  星期三下午放学,傅莲时出现在小青蛙琴行门口。等老板应付完买钢笔的小学生,他才招呼道:“曲老板,您好。”
  老板应了一声,傅莲时雀跃地瞥向柜台,解释说:“我从这儿看的。”
  柜台角落放了个蒙尘的名片盒,每一张卡片写着:“曲君”。
  曲君把那盒名片抓起来,塞到更角落的地方:“不是让您周六来么?”
  “不是来考试,”傅莲时拎着两只漂亮的大雪梨,“今天来谢谢曲老板,上次替我解围了。”
  “谢我做什么,”曲君收回目光,“是您弹得好。”
  “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傅莲时道,“骗骗赵圆他们可以,肯定够不上卫真的乐队。曲老板给我说话,就是在帮我忙。”
  他低着头说话,偶尔偷偷抬起眼睛,打量曲君的表情。
  曲君无奈道:“你还挺早熟的。随手调对弦,绝对是天才,可不是骗骗赵圆的事儿啊。”
  傅莲时笑笑,曲君说:“不过你讲得对,你的水平还够不上卫真。”
  这话不怎么好听,尤其讲给一个高中生,他多半要难过的。傅莲时却猛地抬起头,惊喜道:“您真的认识卫真!”
  “好嘛,”曲君不咸不淡说,“敢情您也不信我。”
  “不是不信,”傅莲时知道他没生气,“曲老板讲话,我分不清哪句是浇头。”
  曲君仔细想想,上次见面自己没讲几句话。一句是琴行没有音叉,另一句是“贝托”,难怪傅莲时半信半疑。
  “你喜欢卫真?”曲君问。
  傅莲时双颊飞红,摇了摇头,紧接着找补道:“我也不是不喜欢卫真老师……我是想说,老板要是认得卫真,是不是还能认识‘飞蛾’?”
  卫真以前《顺流而下》的那个乐队,取名叫做“昆虫乐队”,每人用一种虫子起名。鼓手是“尺蠖”,主音吉他是“蚂蚁”。
  卫真是“知了”,不过大家都知道他真名,并不以代号称呼。
  至于“飞蛾”,“飞蛾”是乐队的贝斯手。乐队解散之后,大众偶尔听见别的成员的消息,说他们加入某某乐队,在某处走xue。唯独飞蛾杳无音信,彻底失踪。他连一张正儿八经的采访照片都没有,只留下录像带里模糊的身影。
  曲君“哦”的一声:“那你喜欢飞蛾?”指指门口,又说:“送你一只。”
  傅莲时听话地看过去:天色将晚,夜色像钢笔里的蓝墨水,起初只在纸上蓝,很快就蓝得到处都是了。一只飞蛾扑门外的壁灯,撞在灯罩上,啪嗒,啪嗒。
  他走到门口,两手一合,把飞蛾合在手心。
  曲君想到蛾翅上的灰尘,不由得一阵牙酸。他怕傅莲时把虫子拿进屋,缩在沙发里说:“你还真的敢抓啊。”
  傅莲时笑道:“这是爱屋及乌嘛。”说着把飞蛾重新放走。
  曲君这才放松一些:“我还认得别的乐队,你去找他们试试。”
  傅莲时执拗道:“我就想试试卫真老师的乐队。”
  曲君说:“卫真脾气不好,你这个水平见他,肯定要挨骂的。”
  “骂就骂吧,我要找到飞蛾,”傅莲时说,“曲老板,您能不能教我弹贝斯?”
  “我是真的不会弹贝托,”曲君耸耸肩,“小青蛙琴行的老板,怎么可能弹贝托。你全北京去问,也找不到教贝托的。大家都是自学。”
  傅莲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周六就要见卫真,自己摸索实在太慢了。要是错过这次机会,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跟卫真搭上话。
  他不知不觉抿着嘴唇。曲君说:“不过你要想学别的,这儿有价目。”
  墙上果然挂着一张价目表。教笛子、葫芦丝、口琴,一块一节课;教琵琶古筝、三弦、二胡、马头琴,两块一节课。傅莲时笑道:“琴行不是没有笛子么?”
  曲君道:“小小年纪,不好这么记仇。”
  他对这些乐器兴趣不大,而且一块钱不算是很小的数目了。但他更不想拂了曲老板好意,在外套口袋翻翻找找。
  曲君见状道:“放心吧,找我上课,不会亏了你的钱。”抽出一张名片,翻到背面给他看:
  “宣武、海淀两区联合小学生笛箫大赛”笛子组一等奖。
  “紫竹院街道小学生琵琶大赛一年级组特等奖。”
  “后来怎么不比了?”傅莲时“扑哧”笑出声来。
  “后来与世无争了,”曲君把名片扔回盒子,“本来想着这边学校多,小孩放学了,家长又没下班,可以来学学乐器,不过没人报名。”
  傅莲时翻到一张二角、三个一毛钱硬币,放在桌上说:“但我没带够钱,就上半节笛子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