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冷风卷着雪片打在他脸上,大的像撕碎的棉絮,一团团砸下来,眨眼间就落白了他的眉骨与肩头。
  天地间似乎没了别的颜色,铺天盖地的白将这座城市吞没。
  他在这样的大雪天回到了海城。
  葬礼上,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想到四岁那年,那时还懵懂,不知道人死了就是再也回不来的意思,懵懂到看见黑白照片摆在眼前,该号哭时也是一滴真心眼泪也没落。
  现在三十二岁,他觉得是自己成熟了,能坦然面对于这世界固有的死别,也因此,号哭时还是一滴眼泪也没落。
  处理完葬礼的事,回到那座老房子,住了一晚,怎么都觉得难受,床难受,客厅的沙发硌人,包括那院子,他也看着有些不大顺眼。
  于是把房子挂上了中介。
  中介带人来看房是又一周以后的事了,他回来后第一次打开了老太太的房门。
  空中漂浮的灰尘在打开门的瞬间扑了他一个满面。
  人走,尘来,一切好像都正常行走在时间齿轮上。
  把窗帘拉开,打着毛刺的太阳就照在那略带褶皱的红白格纹床单上。
  床边上一张木桌子,墙边一个大柜子,都放满了老太太“做”的木雕。
  “木言工坊,是你们开的店吗?”中介带来的客人将手摸索在柜子上。
  “不是。”宋存抱着臂倚靠在门框上,看见一排排各式的木雕,最上层的是老太太骗人时拿出来的木坛子。
  客人的手还在游走,从墙面摸到窗户,一丝不苟地检查眼前这个空旷的房间。
  穿过阳光,宋存出现了幻觉,仿佛从那轻盈漂浮的灰尘颗粒里看见老太太在这个房间里的一举一动。
  他不在家的时候,她在这间空房里都做了什么呢?
  “啪嚓。”
  客人不小心打碎了在床头柜上放着的玻璃杯。
  “抱歉……”
  宋存眼前的幻觉被这一声打碎,他走过去,忽然说:“不好意思,不卖了。”
  中介骂他有病,找事。
  宋存只是笑笑。
  送走中介和客人,他收拾了玻璃残渣,去了一趟木言工坊。
  地图上根本找不到这个地方,只有网络上一张门头照片提供了一点单薄信息。
  找了三天,终于找到了。
  一家不大的店,门头也根本没有照片里那么大,窄窄地被挤在一家米粉店和摄影工作室中间。
  里面出来一个面容有些憔悴的中年女人,手里牵着一个神情呆滞的男孩儿。
  女人听说他是老太太的孙子,从窄窄店面尽头的屋子里取出一个盒子。
  雕花木盒,打开来,还是一个坛子,跟老太太卧室里摆着的外观一样,却没有外面那一层纹饰,只有坛口一圈波浪。
  “木盒是她精神好的时候雕的,坛子她做的时候手一直发抖,做不成了。”
  “老太太隔三差五就来,帮了我们不少忙,这家店也是她出钱买下来的,”女人把男孩儿拉到身前,“这是小诺,他有自闭症,老太太看我们可怜,才教我一门手艺,收留了我们。”
  “她说她有一个孙子,也许有一天会上门来,到时候就让我把这个盒子交给你,希望你帮她雕完。”
  宋存这天才知道,卧室里那个坛子不是老太太骗人,那些木雕是她雕的。
  只是,她后来再也握不了刻刀了。
  老太太不想他留在海城的原因,宋存好像突然就懂了。
  回到家,把老太太卧室抽屉的那些药罐通通装进垃圾袋里倒了,收拾好了一切,最后将木盒和坛子一起装进了行李箱,托运,登机,他从这场平凡的告别里抽离。
  最后意识昏沉,终于倒在机场的出站口。
  醒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
  眼前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长发在风下飘逸而起,他下意识喊了句江可宜,手伸过去抓住她。
  人影散了,灰尘落在指尖。
  “他醒了!”
  碰他肩膀的人是顾恒,向外喊话的人是于卿。
  “我怎么在这儿?”宋存扶着头,还有点痛,看看四周,在医院。
  医生过来检查,说没事,一会儿可以出院了。
  “你这几天没睡了啊?”顾恒表情里只剩无语。
  宋存把于卿递过来的水杯接住喝了一口,宛如常走沙漠的人找到绿洲。
  “幸好是在机场倒的,还有好心人把你送医院来。”
  “存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于卿问。
  他们很久没见了,于卿的状态好了很多,没有之前那么阴郁了。
  “我没事,就你们吗?”
  “还想有谁?要不把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都喊来,庆祝你睡饱出院?”
  宋存看了眼门外,没说话。
  但他很确定,刚刚看到的,就是一个真实的人,真真实实的江可宜。
  ……
  江可宜把旧手机重新关机,塞回了抽屉,把台灯按灭。
  回海城是因为打开旧手机之后接到了宋存的电话,她第一时间接起,不过对面却不是宋存的声音,而是非常陌生的嗓音,说手机的主人在机场晕倒了,他现在已经帮忙送去医院。
  江可宜千恩万谢,先打给张蕾欣让她通知顾恒,又坐了最近的一班车次回杭城。
  很久没回来,床软得都让她有些不适应,但还是很快睡着了,又困又累,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天亮。
  彭丽和江德兴的环球旅行定了一年,两个人到一个地方会来报平安,所以江可宜时不时就打开手机看看,以免他们发现什么端倪,甚至还跟彭丽提了下以后举家搬到北京的事。
  彭丽问原因,她就搪塞说施唯安要去北京发展,她不想异地恋。
  彭丽听完爽快答应了。
  倒是江德兴问了她一句,跟施唯安到底是真是假。
  什么事都瞒不过她家老头的眼,江可宜还是把祝奎的事告诉他,并且说要他保护好彭丽,先别回来。
  六一养在何迦家里,她去接回来,发现何迦肚子微鼓,“你……”
  “没怀,吃多了。”
  “……”
  “干什么,还不准我多吃点?”何迦把六一送进它怀里,“赶紧带走,快给我家都拆了。”
  江可宜四处看看:“哪儿?”
  “这儿,这儿!”何迦指着一个乐高屋,很幽怨地看着见到自家主人宛若疯了的小白狗,“小贱爪。”
  这乐高屋,何迦起码拼了一个月。
  江可宜哈哈笑,还揉揉六一的脑袋。
  “幸灾乐祸,去北京了还没个电话,你是人吗你!”
  “这不是回来了?怎么样?够不够容光焕发?”江可宜像模像样转一圈。
  “得了吧,”何迦把炸鸡盒子丢进垃圾桶,坐下来慢慢拼积木,往她脸上看一眼,又瘦了,还长了颗痘在下巴那儿,“你赶紧找个男人败败火吧。”
  因为这句话,江可宜站在了宋存家门口,听张蕾欣说,他已经出院了。
  不过,当然不是为了败火而来。
  她觉得,他们需要谈一谈。
  比如,他为什么突然离开杭城,又比如,她怎么会去往北京。
  她压抑了很久,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但当大门打开,看到他发白嘴唇和消瘦模样时,那点儿小委屈又不见了,话也说不出口了。
  宋存邀请她坐在沙发上。
  “喝口水吧。”从吧台走出来,把水杯递给她。
  “还好吗?”
  “嗯,去处理了点事,你呢?”宋存坐得不近不远,刚刚好两个人之间保持了一个身位的距离,“还好不好?”
  “我就那样吧。”
  似乎因为长久的分别,有些尴尬的生疏。
  他们之间的问题说大不大,但对两个人来说,又不算小,只有一点还很清楚,都没放下对方。
  “你需要我抱一下你吗?”江可宜不知道怎么缓解气氛,她只看出来宋存的状态有问题,挪到他面前张开手。
  宋存也揽住她,扣得很紧,但不说话。
  “为什么不睡觉?”
  “睡不着。”他说。
  老太太走了以后,他就开始睡不着觉,一宿一宿的失眠,而且,什么也不想干,或者说,根本不知道可以干什么。
  “你来过医院?”
  “嗯,但太困了就先走了。”江可宜那天先在车站等了两个小时,又坐了六个小时高铁,吊紧神经不敢合眼,到地方了看他安然无虞才回家补觉。
  “你遇到什么事了?”
  “没事。”
  两个人说了两句也就没话可说,都选择了沉默。
  直到江可宜听见耳边传来细细呼吸,她歪了歪脑袋看过去,才发现宋存睡着了。
  她想让他进去睡,但拖不动他,只好把他安置在沙发上。
  他不松开她,于是两个人只能用这样侧身相拥的方式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