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陆焚如看着那双眼睛:“……师尊。”
  祝尘鞅并没昏厥过去,却像是听不见他的话,神色平静,脸色苍白如纸。
  “师尊。”陆焚如扯着这人手腕,将祝尘鞅拉向自己,强行挤进那双同样平静、平静到甚至有些空茫的眼睛。
  “你不该这么做。”陆焚如说,“有伤天和又怎么样?你该杀光他们。”
  陆焚如不想看见这样的眼睛,他箍住祝尘鞅,凑近这人的翦密眼睫,舔舐啃咬,迫使它们闭上:“难道你觉得……我会叫他们折磨你?”
  他日夜苦修,生不如死,才终于有了今日,好不容易得来亲手复仇的机会,却险些让这种蝼蚁不如的畜生给糟蹋了。
  陆焚如这样解释几乎冲破胸口的躁郁,他仍旧无法控制自己的杀意,抱起祝尘鞅,离开石室。
  在他身后,妖灵大阵轰然炸开,无处容纳的浩荡妖力涌出方寸间的石室,涌出青岳峰主峰,直至将整个青岳宗的护宗阵法取而代之。
  ……
  数不清的惊慌惨嚎声四起,陆焚如抱着祝尘鞅,回到独居一隅的离火园。
  浓郁到几如实质的妖气,里三层外三层,将整座园子层层包裹。
  陆焚如将祝尘鞅按在榻上。
  他将玉瓶捏碎,被抢走的神血刚滚落,就被妖气裹住。
  陆焚如坐在榻边,按住祝尘鞅腕脉,用妖气裹着这几滴血,撬开祝尘鞅的唇齿。
  “师尊。”陆焚如说,“你看,我和他们不是一路的。”
  他不懂脊骨处覆着的寒意是什么,他还冷得发抖,这种悸颤很叫人心烦,陆焚如皱紧了眉,妖力流转全身,迫使双手恢复稳定。
  他将这几滴神血强行送入祝尘鞅的喉咙,迫使祝尘鞅吞下。
  这具身体实在安静得过分了。
  明明活着,明明有心跳有呼吸,却即使是这样,也没有任何反应。
  陆焚如没来由地心烦意乱,扔下祝尘鞅,起身自去闭关。
  他闭关了三个时辰,依旧不得寸进,满心焦躁出关,来看祝尘鞅的反应:“师尊。”
  祝尘鞅仍旧是那样,躺着一动不动,仿佛任何声音都没法将他惊醒。
  陆焚如回去闭关,这次两个时辰就又出来,翻上床榻,双手撑在祝尘鞅的身体两侧,森森盯着这人,生铁刀悬在祝尘鞅心口。
  刀身虽未触及祝尘鞅,但寒毒吞吐不定,凌厉刀气已挑破素白衣衫,点点血痕洇出来。
  祝尘鞅依旧不醒。
  陆焚如垂着眼一动不动,盯他半晌,收起生铁刀,一步步走出房间。
  他抱着刀,坐在石阶上,坐到日落月升,满天星斗,银白月色下现出幻象。
  幻象里的祝尘鞅还是少年模样,抱着玩拨浪鼓的小徒弟,往高举再落下,笑声恍惚在耳。
  祝尘鞅蹲下来,把栓了细细红线、坠了流苏的玉符挂在他脖子上,揽着他讲,以后若受人欺负,就把玉符扯下来摔碎。
  这里面有神血,威力无穷。
  “随便摔,师尊有的是。”祝尘鞅说,“要做多少都够……”
  ……
  陆焚如听见屋子里的细微响动。
  陆焚如扔下刀,身影迸射,已闪回房内,瞬息间掠至榻上。
  他在心中冷笑——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诓他回离火园,用这些陈词滥调动摇他,再诱他心软……
  陆焚如攥住祝尘鞅的衣领,要将这人从榻上扯起来,却忽然怔住。
  一模一样的细微响动又传来……是风过窗棂。
  叫他扯着的人容色淡白,静阖着眼,这一惊动,那点淡金色的神血便从唇角溢出。
  陆焚如本能伸手去接,神血叫弱水寒毒一沾,化作青烟。
  陆焚如有些愣怔。
  他低声说:“……师尊。”
  第83章 金色的流沙
  祝尘鞅躺在那, 不动也不说话。
  陆焚如宁可他说话——宁可听见那些冷酷到极点的锥心真相,可不论他说什么,祝尘鞅都没有反应。
  陆焚如将他扯起来,祝尘鞅全然坐不住, 栽落在他肩上。
  陆焚如怔了良久, 慢慢抬手, 抱住怀中躯壳。
  他第一次觉得祝尘鞅身上冷, 哪怕这人此刻身上半点霜雪也没有。
  祝尘鞅身上冷得像冰,铁链虽除, 双手却仍叫九幽陨铁所铸重铐锁着, 不过短短数日,手腕就又磨得血痕累累。
  “师尊。”陆焚如低下头说, “若你此刻醒来,我便除了你手上重锁。”
  祝尘鞅伏在他肩上,只有呼吸牵动胸口微微起伏。
  陆焚如想起过去。
  在离火园,祝尘鞅也会这样假装醒不过来,骗他的妖力。
  可那只是骗局, 祝尘鞅最终还是会醒, 会趁他不注意睁开眼睛, 精神抖擞地坐起来,会摆出师尊的架势,理直气壮管这叫“试炼”。
  连真伤装伤都看不出,出门岂不要叫人家坑得什么都不剩, 故而还得留在身边, 留在这离火园内。
  陆焚如垂下眼, 他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意识到那时的祝尘鞅其实也很年轻,那些“精神抖擞”、“理直气壮”, 是只在离火园内,心情极好的祝尘鞅才会有的。
  出了离火园,祝尘鞅就又做回那个冷傲岿然的凛凛战神。
  ……陆焚如曾发过誓,终生不再上这恶人的当。
  滚滚黑雾里,弱水寒毒结出的冰霜再三运转,终于渐渐融化成淡青色水雾,被风吹散。
  陆焚如将手按上祝尘鞅的胸口,将一股纯粹妖力缓缓注入这具身体,推行经脉助他炼化。
  不过一刻,他怀中的身躯蓦地剧烈震颤起来。
  陆焚如错愕怔住,他从未见过祝尘鞅有这样的反应,下意识收紧手臂,这具冰冷的躯壳却痉挛更深,几乎要不受控地将他挣开。
  过了瞬息,祝尘鞅脸色煞白,终于喷出一大口血。
  陆焚如茫然看着,本能抬手想要替他抹去,忘了散去弱水寒毒,两相接触,青烟骤然嘶嘶飘起。
  陆焚如倏地松手,身形向后掠开,落在地上。
  祝尘鞅倒没摔下去——这样大的反应,只要还没死透,什么人也该折腾醒了。
  榻上身影堪堪支着手臂,撑住身体,又接连呛出几口血,呼吸才稍稍平复。
  祝尘鞅拭了刺目血色,调息片刻,微抬起头。
  陆焚如迎上那双眼睛。
  ……一刹那里,他甚至莫名想要从这离火园中逃出去。
  这不由分说冒出的念头,反倒更叫人生出暴怒,陆焚如死死攥拳,手掌几乎被指尖刺穿,逼自己清醒过来。
  凭什么要逃
  难道他还在畏惧祝尘鞅?
  这个两面三刀的卑鄙恶人,明明已被他击落九天,身负重锁,如今半死不活地任他施为……有什么可畏惧的?!
  他的呼吸声不自觉加重,祝尘鞅那双静到空茫的眼睛,却忽然微微有了反应:“焚如?”
  陆焚如蹙紧眉。
  他大步走到祝尘鞅面前,滚滚妖气扫清那些弄得到处都是、刺眼到极点的血迹,盯住祝尘鞅的眼睛。
  祝尘鞅的眼睛没问题,能看到他。
  这人的五感似乎刚刚才恢复,瞳底浅到透明的淡金色缓缓流转,逐渐不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焚如不答反问:“之前为什么不醒?”
  这话把祝尘鞅问住。
  祝尘鞅似乎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垂下视线思索了片刻,才笑了笑:“……不太想。”
  陆焚如定在这个回答里。
  祝尘鞅的语气很平和,平和到仿佛囚室中的羞辱,那些蝼蚁趁着龙落浅滩耀武扬威,打着“陆上神”旗号一拥而上的挑衅、私刑、割腕放血……都能被这样一句话轻易掩盖过去。
  就像新雪覆住烧灼后的焦土,倘若不拨开,不看见下面的淋漓血色,就永远以为那是一片明洁。
  仿佛在祝尘鞅看来,被自己的徒弟亲手打落山崖,被锁在石室折磨凌虐,又被陆焚如派来的人肆意折辱,生出的全部反应,似乎也不过就是“不太想醒”。
  陆焚如死死攥着拳,眼底血色翻覆不定。
  他想再重复一次“不是我让他们做的”,对着这样的祝尘鞅,却莫名说不出口。
  这次不是,那么将祝尘鞅交给青岳宗,是不是他做的?
  明知祝尘鞅中了毒,还要趁其病要其命,发出致命一击的,又是不是他做的?
  既然是他,那就没什么可说的。
  祝尘鞅大可以恨他怨他,也没必要摆出这样一副宽和温柔的做派,他并不吃这一套。
  他早已不吃这一套。
  陆焚如盯着他:“你如今连我的妖力都受不住了?”
  祝尘鞅思索一会儿,低头看看胸口,试着按了两下,点点头:“受不住了。”
  这句话答得太过随意,陆焚如的满腔戾意在此刻轰顶,扯住祝尘鞅的衣领,用力将这人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