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您自庆阳公主四岁时,就逼着她学习琴棋书画。如意馆的奴才说公主有作画的天赋,您便逼着她每日必得练足了四个时辰,便是她高烧不退,您也狠心不叫她歇息。便是这样拖得久了,公主才生生熬垮了身子,落下病根,才会早早就......”
  她哽咽着,不忍再说下去,“您总说只有她成为最优秀的公主,来日的路才能更好走。可这条路要多好走才算好走?她已经是公主了,她要到哪里才算是极处?
  还有五爷。他根本就不想当皇帝,您为什么非要逼着他去争权夺利?”
  慧莲看着太后眼中翻涌的痛苦,终究不忍再苛责,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您认定了这是为他们好,认定了只有登上高位才能幸福欢喜。可您自己就是被您母家逼迫着踏在了这云天之上,您尚且日日煎熬,又为何会觉得您这么对您的孩子,他们就能得了快活?”
  太后静静地、静静地听完了慧莲的话。
  她没有一句反驳。
  这些话,字字如刀,剜心刺骨。
  可这般道理,太后也并非是到了弥留之际才能懂得。
  只是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后,连皇帝见了她都要跪拜礼待,又有谁敢将这些掉脑袋的话,如此直白地戳破在她面前?
  有前所未有的绝望,盘根错节地缠绕着太后的四肢百骸。
  她从未得到过任何人的爱,
  她自生下来,原也不过是杨家用来争名逐利的一枚棋子罢了。
  于这般扭曲破碎中长大,又被推入了深宫之中,一步步盯着权力、盯着高位,
  为了不被人欺辱,心甘情愿让皇权将她异化,活成了自己从前最讨厌的模样。
  她又怎么会懂得,要如何去爱自己的孩子?
  不过是潜移默化地在不知不觉间,将父母曾经加诸于她的冷酷与逼迫,变本加厉地施加在了她的儿女身上。
  是她亲手,将她此生最爱的人,一个个逼入了绝境。
  太后吃力地伸手摩挲着枕头底下,
  那里一直都压着一块玉佩和一枚珠花。
  玉佩是雲霆送给她的第一份生辰礼,珠花是庆阳在世时最喜欢的那一枚。
  她轻抚着这些她所珍视的,却是不敢攥紧了。
  “你说得对。”太后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是哀家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也是哀家亲手毁了哀家最珍视的一切。”
  她偏着头靠在慧莲怀中,
  恰如初入宫闱时,无数个孤冷的夜晚,她丢了规矩身份,与小莲缩在暖和的被衾里,看着窗外星,说着心头事一般,
  “哀家昏迷的这些日子,反复做着一场同样的梦。哀家梦到,如果当初哀家没有被先帝选上,哀家没有入宫,哀家的日子该过得有多自在。”
  她的泪水无声滑落,浸透了鬓角的白霜,
  “可是慧莲,哀家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哀家登上了这云天,惹世人艳羡,可到头来……哀家却早就已经不是自己了。”
  慧莲抹去太后的泪,压抑着哭腔劝她说:“太后,一切都还来得及。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咳咳咳——!”
  太后猛烈地咳嗽了数声,剧烈的震动牵扯着胸前的伤口,在洁白的纱布上洇开了刺目的红。
  来不及了。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于是陡然攥住慧莲的手,语气清晰而决绝道:
  “你去帮哀家办一件事。哀家要最后......再护雲霆一次!”
  第384章 扳回一局
  沈晏辞是在这日夜里,才知晓太后已近弥留的消息的。
  侯院判入夜循例去为太后诊脉时,才发现她已经转醒了半个时辰,并已服下了护心丹。
  他火撩了步子,赶忙跑去朝阳宫将此事回禀给沈晏辞,
  “启禀皇上,太后半个时辰前已然转醒。慧莲给她服下了护心丹,太后如今......恐怕只余下一个时辰的寿数了。”
  彼时沈晏辞正在批阅奏折,闻言朱批一滞,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色。
  不过很快就平静如常道:“知道了。朕去陪着太后。”
  行至殿门,他脚步微顿,吩咐侯院判道:“太后不喜喧闹,朕也不愿他被人打扰。她醒来的事,不必晓谕六宫。”
  侯院判拱手一揖,“微臣遵旨。”
  往仙寿宫去的路上,月已西斜,洒下满地霜寒。
  沈晏辞甫一踏入仙寿宫内寝,便觉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那味道略带辛味,恰到好处地掩盖了药味与血腥气。
  一幛碧金色描凤屏风将内寝与外间隔开。
  屏风一侧,鎏金香炉的镂空处腾起青烟袅袅,弥漫一室。
  绕过屏风,沈晏辞的目光落在斜倚在锦榻上的太后身上。
  殿内烛火通明,累累红烛跳跃着暖煦的光,将太后的面庞映照得异常红润,全然不似油尽灯枯之人。
  角落的小火炉上,药瓮仍在煨着,
  只是炉中炭火已近熄灭,只余一点微弱的红光苟延残喘。
  沈晏辞行至炉边,沉默地盛出一碗,细心吹散热气后,行至榻边舀起一勺,俯身递向太后唇边,
  “母后,这镇痛的汤药您用了也能舒坦些。”
  太后冷冰冰地辞过他的手,
  夜风自微开的菱窗拂来,晃动帘影幽幽,也晃僵了她的神色,
  “哀家病重的事,雲霆可知道了?”
  沈晏辞眉宇间掠过些许黯然。
  他将药碗搁在一旁,顺势替太后掖紧滑落的被角,又起身将菱窗仔细合拢,
  “母后,雲霆自幼在您身边长大,这最后一程路,便让儿子陪在您身边吧。”
  有短暂的沉默胶凝在殿中,沉甸甸地几乎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太后打量沈晏辞一眼,虚喘着道:
  “皇帝,你当真是好算计。你一早就想灭了捐毒,安定西域吧?如今借着出兵北狄,利用哀家思女之心,要走了哀家手里的兵权,这一桩桩一件件,里外里全都予了你自己方便。”
  她急促地喘息几下,眼中燃烧着不甘与怨毒,“从一开始这一切便都是你布下的局!北狄被平,西域安定,你成了大懿朝的千古一帝,人人颂赞!
  而哀家碍了你的眼,你却能片叶不沾身,有本事让昭淑对哀家动手。让哀家死在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手上,当真是杀人诛心!”
  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揪住身下的锦褥,眉心皱出不甘的褶皱来,
  “那日你让昭淑去看皮影戏,又支了慧莲去取菊花,便是故意要引着哀家与你说出那番话,让昭淑听见怨怼哀家。”
  她死死盯着沈晏辞,“昭淑寄回来的那些信都是真的。是你欲盖弥彰,让哀家以为她过得凄惨,好让哀家急于将她接回来,倒是正中你的下怀!”
  沈晏辞静静地听完了太后的控诉,他并不否认,只是道:
  “儿子从来都没有说过昭淑妹妹的信是假的。儿子也从来都没有让母后赶尽杀绝,连她唯一的骨血都要抹去。这一切都是母后的选择,与人无尤。”
  “呵呵......哈哈哈哈哈!”
  太后轻嗤一声,缓和了半晌,竟是癫狂地笑了。
  剧烈的笑声引得撕心裂肺的呛咳,胸口的剧痛随之阵阵袭来。
  太后身体不受控地痉挛着,包扎好的伤口处,殷红的鲜血几乎要漫湿了每一寸洁白。
  她缓和半晌,才冲沈晏辞频频颔首道:
  “好!好!皇帝,你果真是个合格的好皇帝!”
  沈晏辞轻轻拍抚着太后起伏不定的后背,
  “但在母后心中,朕却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
  他眉心微蹙,心中郁然沉积了太久,唯是喃喃问得一句,
  “儿子很想问问母后,您为何这样恨我?只是因为我曾经被养在崇妃膝下?”
  殿内浓郁的熏香燃烧得有些快。
  重重渺渺好似一道纱雾,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太后并不回答,只眯着浑浊的眼睛看着沈晏辞。
  此刻,沈晏辞正坐在她的床沿,背对着殿门。
  太后的目光越过缥缈烟气,落在了他身后那道屏风上。
  她清楚地看见屏风后的灯火晃了晃,是有人悄然无声地走了进来,站在了屏风后。
  她便知道,
  她终于,要扳回一局了。
  第385章 皇权之下
  太后唇边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神色却是幽冷,
  “皇帝生在皇家,应当比谁都清楚,天家皇权之下,从无亲情可言。你与其追问哀家为何厌你,不如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当年为何要对皇后做出那样的事?”
  沈晏辞语气毫无波澜,“母后想说什么?”
  太后道:“南宫将军是怎么死的,你和镇国公在背地里的那些勾当,需要哀家明明白白说与你吗?”
  她字句咬重了音,在寂静的夜里愈发刺人耳,
  “先帝病重时尚未立储,有皇子的后妃与她们的母家,有哪个不为了自己的儿子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