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偏是这样一个惫懒性子的人,却能沉下心来,日复一日做着这等最需细致耐心的琐事。
  采颉想起进礼那副猴精似的、总带着二皮脸讨巧卖乖的模样,心头忍不住一阵酸楚。
  她不好让南瑾见她伤情,于是趁着收拾药碗时背过身去,快速抹去溢出的泪。
  再转身时,已是压下汹涌的情绪,只作寻常向南瑾问一句,
  “娘娘今日去了顺妃宫中,几乎一句试探的话都没问。奴婢心里头纳闷,娘娘去时分明是疑她的,何以只是见了一面,您就能笃定宜妃的死与她无关了?”
  雨后散了乌云,正午的阳光便尤显炽烈,洒在庭院积水的浅洼上,反射出旖的光。
  南瑾静静看了一会儿摇曳的光斑,才缓缓开口:
  “她有多在乎盈月,咱们不是没看在眼里。让自己的女儿真病上一场,只为了换得她去见朱婉音一面......”
  她摇头,“她未必愿意,也未必舍得。”
  采颉闻言思索片刻,低声道:
  “但娘娘去看望公主时,公主的烧已经退了。公主究竟有没有真的生病,不是全凭顺妃的一面之词?”
  南瑾望着她,问道:
  “你今日见着她时,可觉得她和往常有什么不同?”
  采颉想了想说:“除了看上去有些疲惫,奴婢倒真没觉出什么其他异样来。”
  南瑾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她左腿有宿疾,每逢下雨前后变天,便会酸疼难忍,行走不便。
  咱们昨日只想着她一人告假未至,便疑心于她。却未曾细想以她那般腿脚,赶上湿滑的雨天,如何能追得上手脚麻利的进礼?她又有多大的力气,能将一个大活人,悄无声息地拖到井边丢下去?”
  “这......”采颉一时语塞,好半晌才道:“也许是她派了心腹宫人所为?”
  南瑾语气平静道:“既能差遣心腹,她便更该如常去给皇后请安,撇清干系才对。又怎会主动露出尾巴,巴巴地惹人怀疑?”
  “对啊!”
  采颉猛地抬头,思绪这才从死胡同里绕了出来,
  “若是如此的话,这宫里头的太监宫女成百上千,真要是哪个主子指使了自己信得过的奴才来找宜妃,咱们再想揪出她,岂非如同大海捞针?”
  南瑾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半边脸上投下冷硬的阴影,
  她朱色的唇噙着几分寒意,一字一句道:
  “那我便是翻江倒海,也要将那人从幕后给挖出来。”
  ——“快快快,手脚都利落些。”
  一阵熟悉的喝令声,自宫门口由远及近地传入南瑾耳畔。
  她抬眸看去,见是李德全领着五六个内监,径直朝着她所住的偏殿而来。
  很快,听得他叩门道:
  “瑾嫔娘娘安。鸾鸣承恩轿已在宫门外候着了。皇上体恤,想着这会儿该是您刚用了药正是要歇息的时候,特意吩咐奴才来接您去朝阳宫午憩。”
  南瑾听得奇怪,扬声吩咐李德全入内回话,
  “好端端的,皇上为何忽而要接本宫去朝阳宫午憩?”
  李德全朝南瑾打了个千儿,堆了满脸的笑意,回道:
  “娘娘容禀。昨日钟粹宫闹出那样的事,终归是不吉利。您身怀龙裔,金尊玉贵,如何还能再住在这晦气之地?
  皇上原本昨日就打算让您挪宫,偏生雨下得忒大,宫人们搬抬物件实在不便。
  加之皇上为处置朱氏的事儿一时脱不开身,这才不得不委屈娘娘在此多留了一宿。”
  他挥动手中拂尘,一指窗外明媚日头,谄笑道:
  “您瞧,今儿个刚放晴,皇上便一刻也等不得。立时命奴才带人来为娘娘挪宫,迁往皇上原先便赐予您的承乾宫。
  只是挪宫诸事繁杂,总得耗上一日功夫收拾安置,皇上怕扰了您安胎,故而特命奴才接您先去朝阳宫歇息半日。”
  这话说得字句动听,彰显的是沈晏辞对南瑾的恩宠。
  南瑾当然得领情。
  她面上浮起得体的浅笑,微微颔首道:
  “皇上思虑周全,有劳公公辛苦跑这一趟了。”
  话落示意采颉看了赏,这才扶着采颉的手登了轿。
  轿辇行至朝阳宫正殿阶前,稳稳落下。
  甫一掀开轿帘,南瑾的目光便被阶上伫立的一道清隽的身影攫住。
  沈晏辞负手立于殿门前玉阶之上,明黄的常服被澄澈的日光勾勒出一圈耀眼的金边。
  他沐浴在暖融的光线里,远远冲南瑾扬起一抹温煦的笑。
  而后步下玉阶行至轿前,自然地伸出手,稳稳扶住南瑾的臂膀,将她小心地搀扶下轿,
  “你来了。”
  他眼底的笑意那样真切,
  真切到仿佛朱婉音的死,并不足以在他心底掀起丝毫涟漪。
  是啊,
  朱婉音犯下了那么些弥天大错,的确不值得任何人同情。
  可她到底服侍了沈晏辞多年,更拼死为他诞下了三皇子,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然而便是这无情之人,此刻却用最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南瑾。
  有那么一个瞬间,南瑾莫名觉得有些悲凉,
  但却也只能面色如常地回握住沈晏辞的手,不愿、也不能再细想下去。
  第331章 赐居承乾1 。
  入了朝阳宫内殿,南瑾便见临窗的紫檀案几旁,早已备下了一盅热气袅袅的金丝血燕。
  那血燕品相极佳,燕盏分明,色泽殷红。
  此刻正煨在不见明火的小暖炉上,弥漫着清甜的气息。
  沈晏辞随手取过一块厚布,隔了温度,稳稳地将炖盅从炉上取下。
  又倒了一盏递到南瑾面前,温声道:
  “这是用上好山泉水浸透,文火慢炖了足两个时辰,才得精华凝作一碗胭脂冻。
  朕知道你要来,上朝前便吩咐他们备上了。快尝尝?”
  南瑾依言接过玉盏,舀了一小勺送入口中,眉眼微弯,
  “好甜。”
  沈晏辞见她喜欢,眼中笑意更深,“知道你如今喜好甜食,特意让人放了灌香糖霜,甜而不腻,正好给你解馋。”
  南瑾抬眸看他,笑意温软道:“甜的更是皇上的心意。”
  两人并肩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南瑾小口啜饮着燕窝,沈晏辞则在一旁垂首批阅着奏折。
  伴着奏折翻动的轻响,沈晏辞不时低声询问南瑾孕中可还有不适,南瑾亦轻声作答,殿内气氛尤显宁和。
  直到沈晏辞翻开其中一卷奏折,豁然变了神色。
  他未批朱批,只猛地将奏折合拢,信手撂在一旁。
  力道失了控制,奏折从案上滑落,不偏不倚正落在南瑾的脚边。
  南瑾看得出他动了怒,心知朝政一事她为后宫女眷不便多问。
  便只俯身将奏折拾起,轻轻放在案几一角,温声道:
  “皇上忙碌了半日,总该歇歇眼睛。不是说叫臣妾来您宫中午憩吗?”
  说着掩唇作态打了个哈欠,顺势挽住沈晏辞的手臂,带了几分娇嗔道:
  “臣妾这会儿正困乏得紧,皇上可得陪着臣妾小憩片刻才好。”
  沈晏辞紧锁的眉头稍缓,拍了拍她挽着自己的手背,语气带着未消的余怒,却还是解释道:
  “是渝州总督的折子。他字里行间皆是对朱氏的关切之情。”他冷哼一声,“朱氏不堪,胆敢谋害皇嗣,更畏罪自戕!朱庆元养出这等‘好女儿’,竟还有脸与朕絮絮这许多!”
  这一句话,沈晏辞的重音落在了‘畏罪自戕’上。
  显然与谋害皇嗣相比,沈晏辞更在乎的是她自戕一事。
  嫔妃自戕之所以会罪及母家,道理再简单不过。
  后宫女眷凭你是如何高贵的出身,一入宫门,哪怕贵为皇后,那也是皇帝的私产,生死荣辱皆系于皇权。与一个物件、一个摆设,并无甚区别。
  一个里子面子都不属于自个儿的摆设,命也从来都不是自己的。
  若是自戕寻了短见,便等同于公然对皇权的蔑视与践踏。
  更何况朱婉音手上还沾着那么多血腥?
  她这一死,更注定了她的母家要永无宁日了。
  早先沈晏辞已下旨查办朱婉音的父亲,
  只是上京隔着渝州到底山高水远,只怕眼下圣旨才到,
  如此一来,他前些日子递上的奏折,倒真真儿是显得字句讽刺。
  南瑾心底默默,这般想着,却从刹那升起的千百个念头间,品出了些许古怪。
  宫中人尽皆知,朱婉音与家人关系甚好。
  渝州总督时常托人千里迢迢捎来家乡风物,只为解女儿思乡之苦,拳拳爱女之心可见一斑。
  朱婉音那般聪明,岂会不知自己犯下的滔天大罪一旦败露,必将累及满门?
  且自戕又会连累着母家罪上加罪,无异于火上浇油。
  那么她究竟是因着什么事儿,能甘愿舍弃自己最在乎的家人,也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自绝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