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想起打小照顾自己的姐姐,成了堂兄的爱妾,从此再不能亲香厮闹,又想到她得在琏凤二人间夹缝求生,更是遗恨深长,不由潸然泪下。
  袭人、茜雪二人见他又犯了痴病,相视而笑,各忙各的去了。
  天擦黑的时候,媚人才默不作声地回到了绛芸轩,只见晴雯端坐在耳房的榻上,手边搁着一条剪烂了的抹额,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媚人低头走过去,咬着唇半晌无语,晴雯也不逼她说实话,只说:“我还要去林姑娘哪儿逛逛,姐姐先栉沐休息吧。”
  她才起身迈开步子,媚人赶上来把她的胳膊一抱,将头搁在她肩上说:“琏二奶奶已经跟老太太说了我与你哥哥的事,明年二月我们就成房。”
  晴雯将身一扭,质问她道:“可她们都说你要嫁给琏二爷做妾了!”
  “那是薛姑娘散布出去的谣言,为的是借琏二奶奶之手除掉我。”媚人又拿起那条抹额,对晴雯说:“前几日我们各自做了差不多花色的抹额,我就怀疑有人在暗处窥视我们,诱导我用和你一样的东西做针线。于是我留了个心眼,做了两条抹额,一条仿着你的针脚绣了一样的丹凤朝阳,一条就是这条凤穿牡丹。
  我故意把我做的两条抹额摆在明处,果然你出门后,我的凤穿牡丹就被人剪烂了。我就拿着自己做的丹凤朝阳抹额送去给了老太太。”
  说着,媚人就解开衣裳,将贴身袄上缀的荷包摘下,从中取出晴雯做的那条抹额,“至于你做的,我怕那起子小人给作践了,一直贴身收着。”
  晴雯见她如此珍重爱护,心里更难受了,搂着她道:“我又不是傻子,自己的针线如何认不出来。我去找鸳鸯姐姐仔细对过了。我的好姐姐,你为人雅重勤谨,温柔贤淑,到底因何要被人这样欺凌。”
  媚人摇头不语,只是拥着晴雯低声啜泣。
  两人彼此安慰着,只听得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她二人双双回头。
  只见外间秋纹伸指戳着小丫头坠儿的额头,恨骂道:“作死的小蹄子,笨手笨脚的,把蓉大奶奶的琉璃瓶打碎了,等明儿二爷醒来,看你拿什么出来插花。”
  坠儿呜哇大哭,害怕得不行。秋纹又嫌她哭得太吵,催她赶快清扫,明儿一早向二爷请罪。
  碎了,那琉璃瓶碎了!岂不是说东府的蓉大奶奶过不了几天就要死了?
  想起前世蓉大奶奶那场声势浩大的葬礼,晴雯不由心悸,多年轻的美人,说没就没了。
  电光石火之间,晴雯想到了一桩事,蓉大奶奶的樯木棺材就是薛家人折价送的,而那棺材原是义忠王要的,后来义忠王坏了事,这棺材没人敢买,倒让薛家人送了宁国府一个人情。
  再深想一步,晴雯直把舌头咬出血来,她对媚人附耳道:“我猜薛家与义忠王府有生意往来。”
  第7章
  忆旧事媚人怨憎会,取私物晴雯求不得
  媚人瞪大了眼睛,愕然地望着晴雯,良久无言。
  她是个嘴紧的人,否则义忠王府出事后也不能安稳活到今天。但是被晴雯委婉点到这个份上,她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分别了。
  “这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性命不保,你是个爱玩乐的闲人,藏不住话,心思又浅,何必趟这浑水。”媚人还是不愿意说。
  晴雯知晓自己从前的形象不大稳重,便也不追问,只把头歪在媚人肩上,揽着她的腰说:“好姐姐,我什么都不问。你若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尽管说,我都听你的。”
  “你倒是长进不少,直肠子也会拐弯了。”媚人斟酌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你以后多提防着宝姑娘,她素性心口不一,寻常人看不透她。”
  晴雯知道媚人的话,言尽于此,断不肯再说明白一些。她想了一会儿,开始诱导媚人在心里念及“情”字。
  “前儿宝玉还说宝姑娘的金锁与他的玉是一对。莫非宝姑娘对我们二爷有情呢?”晴雯装傻充愣地说。
  媚人眉头一皱,连连摇头:“刚夸你长进,你又糊涂了。什么情不情的,婚姻大事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是你能浑说的。”
  而此时媚人心中想的却是:“情什么情,薛姑娘那样高傲的人,怎会看得上我们糊涂呆傻又不奋志的小爷,或者说她根本是无情种,看不上世间任何一个男人。
  这世上恐怕只有我一人知道,薛父在世时,常与义忠王来往,暗中输送谋逆的银两辎重。而薛大姑娘与义忠王世子有过口头婚约。
  金玉良姻不过是薛姑娘安抚母亲的一个幌子,一个退而求其次的保家之法。薛大姑娘应是想通过选公主伴读进宫,伺机为义忠王世子报仇。
  这个仇也不是简单的弑君篡位,而是要影响陛下重拟国策,在朝堂上流布宣扬儒商并重、开放海禁的方针。
  若非主家起事前,我曾偷听到她与义忠王世子的对话,否则也根本不会知晓。一个十一二岁的闺阁少女,竟有如此宏志。”
  听了媚人心中回忆之事,晴雯只觉脑中受了针刺一般,原来宝姑娘不爱花儿粉儿,穿戴素雅,竟是在为义忠王世子守望门寡。
  而这个孝竟也不是为情而守,是为志而守!
  宝姑娘的所思、所想、所为,远远超出了晴雯可以理解的范畴。
  只是她虽不智,也知道天下商人逐利轻义的多,诚信无欺的少。一旦举国重商抑农,那千万耕者,恐怕将无田可种。
  纵然宝姑娘的大志再如何宏伟,眼下她妄图掩盖重罪,戕害无辜,终归是大错特错的。
  晴雯无暇多想,又怕这绛芸轩四处漏风,稍有行差踏错,就会害了媚人。两人耳语了一番,决定先将计就计,表现出二人闹掰的样子来。
  没过多久,两人就在里头高声吵起来,晴雯骂骂咧咧摔帘出去了,而媚人红着眼圈抽抽噎噎的。
  袭人走过来对媚人说:“怎么我一会子看顾不到,就出事故了,姐姐知道她脾气犟,就多让着她一点儿罢。”
  “晴雯脾气极好,只是舍不得我走,撒性子呐。”媚人故作坚强,不肯诉委屈。
  “姑娘有了好前程,晴雯那蹄子心高气傲,难免妒醋。过一阵子就好了。”袭人自以为心知肚明,劝慰了她几句,就去里间哄宝玉了。
  媚人暗忖袭人又打算寻隙“安慰”宝玉,转头又去请李嬷嬷来屋里喝茶,商量下宝玉外书房绮霰斋修葺的事。
  “嬷嬷也知道的,我们小爷在这屋里是无心读书的,只是不知绮霰斋还缺了什么,三五月了怎的还没修好?”
  李嬷嬷捧着热茶渥手,慢条斯理地说:“窗框子才装上去,还没糊纸,年底怕是修不好了。”
  “嬷嬷也请催一催外头的工匠,趁这几日天晴,还是早日竣工的好。”媚人扯了两句闲篇,又看向里间道:“宝玉晚上没吃饭就渥着了,也不知是不是病了。”
  一听这话,李嬷嬷忙搁下茶,掀帘进去瞧。宝玉正与袭人着紧温存,突见李嬷嬷闯进来,只把两个人唬了一跳,慌忙左右散开。
  李嬷嬷是积年的老人,什么世面没见过,哪里不知他们起先在干什么。
  若非顾及宝玉的脸面,她早发脾气教训毛丫头了。此时天已黑了,不便生事,不过嘱咐宝玉照常吃饭云云。宝玉耐着性子与老人家磨牙,好赖又喝了一碗汤,李嬷嬷才安心走了。
  “这老货来得可真是时候。”袭人后悔自己行事不谨,正犯到了李嬷嬷手里,一面安慰自己,老太太早将自己给了宝玉,便是被人知晓了,也无伤大雅。一面琢磨着如何把这讨人嫌的老嬷嬷给撵出去。
  眼下宝玉、黛玉两位小主子还跟着贾母住着,一个住东厢绛芸轩,一个住西厢。人来人往、人多嘴杂的,袭人行事多不便宜。只盼着老太太能想起来,爷们儿大了,常在内帷厮混不妥当,将宝玉安置出去才好。
  此时晴雯正在西厢黛玉处,与紫鹃说话,她想起后来抄检大观园时,但凡包袱衣箱里有男子物件的丫头,都被撵了出去。虽说没祸及林姑娘的潇湘馆,到底宝玉的东西多少留在了林姑娘处,未免遗祸将来,她还是早点把那些东西搜罗回去。
  “宝玉总是丢三落四的,我怕年底嬷嬷们对账,少了东西难说嘴。想来大多都忘在林姑娘这里了,所以来取回去。”晴雯简明说了来意。
  紫鹃点头道:“可巧,我们姑娘日常就想着这一出,每每宝玉换下的寄名符、披带、扇套、荷包等物,都由我收拣起来了,只等着你们什么时候想起来取。”说着就回房拿东西去了。
  “还是林姑娘细心周全,宝玉就想不到这些事。”晴雯见黛玉拆了发髻,正在妆台前摘耳环,不由走过去拿起梳子为她通发。
  晴雯站在黛玉身后,两人在镜中相视一笑,黛玉褪下戒指放在妆奁内,笑说:“眼下天都黑了,你才来取,等会子拿个大包袱出去,不怕林大娘瞧见了挂误你,白打一出盗窃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