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直到那日夜里,公冶鹤廷来牢中寻他的时候半张脸都染上了血,身上的玄色暗金纹龙袍几乎被血浸透了,每走一步,便会落下血脚印。
  闻堰正靠在墙上昏睡,他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看清公冶鹤廷模样的时候,心跳都漏了一拍,彼时公冶鹤廷已经在他面前蹲了下来,闻堰抖着手触上公冶鹤廷的脸,望着他猩红的双眼,哑道。
  “你怎么了?……”
  公冶鹤廷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突然间鬼气森森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道:“朕将从前凌虐过朕的摩挲族人,全都杀了。”
  闻堰听罢顿时松了口气,停滞的呼吸也恢复了正常,只要不是眼前的人受伤便好……
  摩挲族人残害龙嗣,犯得本就是诛连九族的大罪,闻堰本也打算着待朝局稳定,天下平定之后,亲自下令收拾他们的。
  只是他没想到,公冶鹤廷会突然间动手,还将自己弄得浑身血淋淋的。
  公冶鹤廷观察着闻堰的神情,见他既不动怒,也不恐惧,歪头笑道:“你不问问为何么?”
  闻堰直觉他整个人很反常,配合地问道:“为何?”
  公冶鹤廷笑容愈盛,答道:“凭什么他们从前那样对待朕,还能好端端地活着,同家人团聚,纵享天伦之乐?凭什么朕什么都没有做错,老天却待朕如此不公,连朕唯一所爱之人都不爱朕,朕好生气啊……既然如此,朕不好过,他们也别想好过。”
  闻堰用囚衣的衣袖轻轻擦拭公冶鹤廷面上的血污,道:“他们伤害过陛下,陛下要处置他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下次,这种事交于旁人动手便好,何必染上一身血腥,还要费力去洗。”
  公冶鹤廷:“可交于旁人,不解气啊……泄恨之事,自然要亲自动手才解气。”
  闻堰:“那陛下可觉得解气了?”
  公冶鹤廷摇头,笑道:“分明阿雁才是伤朕最深之人,朕却还是舍不得伤害阿雁分毫……甚至连阿雁的父母,朕都舍不得动,朕记得半年前,朕随阿雁回你爹娘的别院用膳之时,你爹娘热情招待朕的模样,那时候,朕便将阿雁的爹娘当作是朕的亲生父母一般了,可是到头来,你对朕的爱都是虚情假意,那么阿雁的爹娘,也就不是朕的爹娘了。”
  “朕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说着,伸手触上闻堰的脸,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宽大的袖袍落了下去,露出手腕上几道深可见骨的伤,正不断淌出血。
  闻堰的瞳孔骤然缩紧,握住公冶鹤廷的手臂上未曾受伤的位置,颤声道:“你的手腕怎么了?!”
  公冶鹤廷不甚在意地低头看了一眼,道:“哦,朕杀了他们之后,仍是觉得不解气,想要抓旁人来泄愤,可是又想到,阿雁曾经教过朕,要做一位明君,朕本就不得阿雁喜欢了,若是再做出惹阿雁不高兴的事,阿雁怕是就会更厌恶朕了,所以朕思虑片刻,便决定拿自己撒气,这样阿雁不仅不会生气,说不定见了朕受伤还会很欢喜,如何?朕是不是很会讨阿雁欢心?”
  “这样阿雁会稍微喜欢朕一些么?”说着,公冶鹤廷将脸贴在闻堰的手背上,笑道。
  闻堰难以平息心中的震撼,他惊悚地望着公冶鹤廷,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抽回手狠狠抽了公冶鹤廷一巴掌,闻堰浑身不受控制地发抖,他听到自己用气音问:“你疯了?”
  公冶鹤廷被抽得偏过头去,他用舌尖抵了抵发麻的脸颊,神色晦暗不明:“啧,怎么不论如何做,阿雁都不满意呢……”
  “是不是只要是朕,阿雁都不满意?”
  “公冶鹤廷,你在干什么?!谁让你伤害自己的?!你要泄愤,你冲我来便是,你伤害自己算什么本事?!”闻堰双目通红地朝他吼,泪一瞬间便湿透了面庞,他惊惶地低头,抓着自己的衣袖死死按住公冶鹤廷手腕上的伤口。
  “你以为朕没想过么?这些时日,朕一直在想,倘若朕亲手将你的父母和你的爱妻杀了,拎着他们的人头送到你面前给你做礼物,你脸上会露出怎样精彩绝伦的神色,会不会后悔曾经那样对待朕?……可阿雁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若真如此,想必疯的人便是阿雁了。”
  “听说失心疯的人,会忘记一切,你若忘了朕,朕还怎么同你继续爱恨纠葛不清永生永世?”公冶鹤廷见到闻堰的眼泪,疑惑道。
  “阿雁怎么又哭了?不会当真是在心疼朕吧?”
  “这一回,朕可不会再被你骗了。”
  闻堰整个人也不知何处来的力气,蓦地抬手钳住公冶鹤廷的脖子,令公冶鹤廷整个人都晃了晃,闻堰朝他歇斯底里地吼道:“公冶鹤廷,你能不能振作一点?!有点出息?!”
  “我都这样伤你了,你为何还是放不下我?!”
  公冶鹤廷眼底露出困惑之色,喃喃道:“放下你?你只教过朕爱你……从未教过朕放下你啊。”
  “活着那么苦,只有阿雁是甜的……放下阿雁,朕还怎么活?”
  “哦,朕又忘了,丞相大人根本从未想过让朕活,既然如此,不如寻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一同下地府?”
  “或许寻一个寒冬凛冽的夜更合适,如此,我们便能彼此依偎着……朕抱着你,你觉得朕怀中暖和,兴许也会更愿意靠着朕,同朕待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作者没想到的走向,闻堰也没想到的走向……
  ◇
  第53章 为什么不领我的情
  “疯了……真是疯了……”
  闻堰本以为,经过这些年的千锤百炼,公冶鹤廷怎么都该有些长进的。
  可他除了比从前更加偏执,疯狂以外,被封印在这具凡胎肉体中的三魂六魄,同从前的鸣起又有什么区别?
  闻堰爱他的时候,他尚且可以做个正常人,闻堰若不爱他,他便是连人都难以继续做下去的。
  口口声声说从前的鸣起死了,死在冷宫中的那棵荒树下,那如今在他面前哭泣的人是谁?
  公冶鹤廷其实没有泪流,可闻堰看着他冷笑、癫狂的神色,却仿佛看到一个痛哭不止,淌着血泪的游魂。
  公冶鹤廷总是拿闻堰没有办法的,然而这些年来,难道闻堰就拿公冶鹤廷有过半点法子吗?
  如今闻堰要死了,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公冶鹤廷,偏偏公冶鹤廷最不让他省心,跟个缺奶吃便委屈得不行的孩子似的。
  闻堰愿意哄着公冶鹤廷一辈子的,可他没有时间了。
  闻堰近乎绝望地抬手触上公冶鹤廷的脸,虚声道:“难道这世上,除了我,便没有什么能让你愿意好好活下去的东西了吗?”
  公冶鹤廷不解闻堰为何要说这样的话,他死了难道不是正合闻堰的意吗?
  他想不通闻堰怎么能问如此愚蠢的问题,他疑惑地反问道:“除了你,朕还有什么?……”
  闻堰流泪道:“你是大胤的君主,万里江山都属于你,你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公冶鹤廷笑起来,道:“当初朕愿意坐这个皇位,是因为你,因为汪庙告诉朕,唯有掌握了实权,才有能力将你占为己有。否则你以为朕费尽心思瞒着你,在暗地里囤那三十五万大军是为何?朕原本打算,待朕羽翼丰满之后,便废黜你的丞相之位,将你锁进后宫,做朕的脔宠,让你为从前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可你说你爱朕……朕便心软了。”
  “比起同你整日冷眼相对,朕更喜欢看到你笑盈盈地望着朕,朕爱极了你看着朕时充满爱意的眼神……但你又骗了朕。”
  “你说你从未爱过朕,可朕却爱你入骨……只要你愿意爱朕,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朕给你想要的家国安稳,让你时时刻刻挂念的百姓常安,甚至那本是用来与你兵戎相见的军队,朕也准备,待御驾亲征归来之后,便亲手将虎符交于你。”
  “闻堰,从始至终,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从始至终,朕想要的,也不过一句我爱你,如今你问朕,朕已经拥有了那么多,还有什么不满足?”
  “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
  闻堰怎么都想不到,那三十五万大军竟是因此而诞生,他一时间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不死心道:“那张良呢?”
  “他生得那样好看,气质斐然,又有满腹经纶,才情和容貌皆不输于我,你难道对他就没有一瞬动过心吗?”
  公冶鹤廷盯着闻堰看了好一会儿,仿佛第一日认识他一般,随后扯动嘴角缓缓笑起来:“你不爱朕便罢了,如今还要用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羞辱朕……”
  他用沾满鲜血的右手触上闻堰的脸,道:“阿雁,你既将朕当作一条狗,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狗的一辈子很短,只会认一个主人么?”
  闻堰终于控制不住崩溃地哭起来,双手紧握住公冶鹤廷流血不止的手腕,摇头道:“不是的……公冶鹤廷,我没有将你当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