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他曾忘记过的,不止有殷木槿。
  他不想,却不得不,将失去的记忆和画像一角处不同寻常的落款联系在一起,他不得不思考这种可能。
  沈玦觉得自己是风雨飘摇里,几乎被拔根而起的枯树,只有用自己枯瘦的根系紧紧扒住土地,一如现在他死死攥着殷木槿的手,才能求得一丝存活的机会,“我忘记过的,好像不只是你。”
  脑海里又出现地底的阴湿,水汽恍若化成一匹密不透风的布,把他的口鼻捂得严严实实。
  以至于沈玦的五感开始退化,眼前渐渐模糊,耳边夹杂的呼吸也变成呼啸的风声,裹挟着他。
  好冷,他凭着本能紧紧抱住殷木槿,像稍有不慎,他就会被风吹走,再也抓不住身边人。
  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眼泪比真相来得早很多。
  沈玦的痛楚已经被恐惧掩盖,他的气力被巨大的恐惧滋生饲养,勒着殷木槿的肋骨,让他难以呼吸。
  但殷木槿已经没有心思在意这些,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想要抚摸沈玦脊骨拢起的背,却心疼地找不到落点。
  于是只能撑在半空,无助地听着怀里的哽咽声。
  等声音渐渐变小,沈玦的问题变得清晰而尖锐:“殷木槿,我记得你不止一次问过我,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手指是怎么断的,但从来没承认过我的说法……”
  沈玦抬起头,泪痕未干,只是看上去还算坚强:“所以,你是知道的,对吗?”
  殷木槿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是糊了满地的血,和被碾碎的断指,沈玦明明就在眼前,可相隔的那一步犹如天堑。
  咫尺之距,成了他永远都摆脱不掉的噩梦。
  “如果可以,”殷木槿抚去沈玦眼角的泪,指腹的温热烫得他心在发颤,“我宁愿你永远都不要想起。”
  第55章 我们都没逃出去
  殷木槿抚上沈玦红肿起来的眼皮,他指腹有茧,感觉退化,却能无比明晰的感知到掩盖不住的脆弱。
  他嘴唇贴上沈玦沁凉的额头,说:“不哭了,那日最难的时候,我们一滴泪都没有掉。”
  沈玦却是茫然,心口除了豁口似的痛,依旧一片空白。
  殷木槿侧脸贴在沈玦的发顶,紧紧环抱,他的身体只有感知到沈玦的温度,才能喘口气。
  他闭了闭眼,沈玦既然决心要知道,遮遮掩掩便没有意义。
  虽然很残忍。
  “沈玦,”他喊了一声,说,“还记得那年秋狩,太子遭受刺杀吗?”
  沈玦迟疑地点头。
  “其实那天,我们都没逃出去。”
  他话音未落,手腕就袭来痛楚。
  沈玦死死扣住他的手臂,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什么意思!悬崖底下,不是你找到的我吗?”
  指甲似乎掐进肉里,痛意强烈,但殷木槿已经顾不上这些,他摇了摇头,说:“不是,我只是比你提早醒来了一会儿。”
  “什么叫提早醒来?不是这样的……是我摔下悬崖,你甩掉刺客后,来寻的我。”沈玦无助地摇头,说出的话像是濒死之际的嘶鸣。
  殷木槿不忍看沈玦如此,他扶着沈玦的肩膀,逼沈玦看向自己,快速道:“冷静,沈玦,冷静!你看着我,你看,我现在在你身边,我们都活着,事情没你以为的那么糟。”
  “那为什么我不记得!”
  沈玦不知哪来的蛮力,突然挣开他,抓着头发往床角缩。
  殷木槿突然后悔放沈玦进宫了。
  明明都忘了这么久,这段记忆早该被彻底掩埋,沈玦到底看到了什么,开始怀疑这些事。
  殷木槿不再往下说。
  被药物强行掩埋的记忆,没有解药,就不会轻易破土而出,沈玦今日遭受的打击太多了,缓一缓,最好缓一缓,最好知难而退,放弃深挖这段过往。
  可沈玦的倔脾气总是让他避无可避。
  见他不说话,沈玦抬起一双被绝望愤怒激红的眼睛,一字一顿,问他:“那水牢是怎么回事?”
  殷木槿怔了怔,声音恳求:“沈玦……”
  这时,刚得知被篡改过过往,连脑海里的记忆都是假的的沈玦,却用殷红的唇扯出一刻宽慰自嘲的笑来,好像一度处于崩溃边缘的人,并不是他。
  他用很轻的声音,问:“石头,所以水牢是有的,对吗?那被吊在里面的人,是你,对吗?”
  殷木槿没有回答,只是不太确定地看向沈玦。
  沈玦笑着,眼中的水汽凝成一颗圆滚的水珠,自眼角顺着侧脸的弧度滚落,悬在下颌摇摇欲坠。
  “我的记忆没有恢复,但是,”沈玦缓慢地摇头,水珠就落下了,没进里衣纯白的衣领里,洇出很小的一点痕迹,“你知道吗,我在宫里密室下,误打误撞发现水牢的时候,下意识的反应是害怕,但我觉得,就算进去了,左右不过一死,我不才不会怕那东西。”
  沈玦说到这,脆弱的神情里浮现一丝傲气,可很快,这股傲气就被深深的惶恐取代。
  “可我为什么要害怕呢?是不是……”沈玦像被恐惧围堵,只能把自己缩小,再缩小,“是不是我最害怕失去的人,被关进里面过?”
  最后几个字,沈玦的哽咽已经压不住了。
  殷木槿顾不上更多,他忍着心口抽搐着的疼痛,把沈玦拉回来,拥住。
  “都过去了……”他只能这么说,“你看,我还好好的。”
  “真的好吗?”沈玦又追问,却不需要他的答案,而是接着往下道,“都告诉我吧,我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好,”殷木槿只能妥协,“但前因后果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
  因为当他被押到水牢时,沈玦已经经历过一轮逼问了,瘦削的少年瘫在血水里,咬着牙,硬是一声不吭。
  当年,殷木槿主动留下来为沈玦和太子两人断后,其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他跟着沈玦习武没多长时间,面对的却是一帮武艺精湛的杀手,纵使拿命相护,也没能坚持到援军赶来。
  力竭之时,敌人的利刃已经刺到眼前,要他的命,轻而易举。
  他没料到自己会留条命在,更没料到自己被拖到地下水牢时,会见到沈玦。
  他明明……已经看着沈玦护送着太子离开了,为什么还会被抓到?
  他看到沈玦身上几乎没一块好肉,精神有些涣散,他想爬过去,让沈玦再坚持一下,不要睡。
  却被突然踩在两人中间的沾血布靴拦住,他仰头,看到一张窄小威厉的脸——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乌和颂。
  乌和颂垂眼看他,犹如在打量一只蝼蚁,过了会儿,皱起眉来,问身后的人:“你确定是他?”
  “是的,长老,”他身后的人毕恭毕敬,“这几年,他和沈玦几乎形影不离,用上他,绝对事半功倍。”
  乌和颂“嗯”了声,扫了他一眼:“那就先让他看场好戏。”
  他还没碰到沈玦,就被拖到一旁,又亲眼看了一遍他们对沈玦的严刑逼供。
  他被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沈玦的手指被乌和颂碾碎,又被一节一节剁下,血迹蜿蜒,一直淌到他身下。
  直到沈玦奄奄一息,再用刑怕是沈玦连命都保不住时,乌和颂才让人停手,踩着他的头道:“想让沈玦活命,就劝他老实交代。”
  具体交代什么,殷木槿不知道。
  他被扔到沈玦面前,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帮沈玦止血。
  他撕下自己身上的布料为沈玦包扎,还是瘦削少年人的沈玦努力掀起眼皮,说出的话只剩气声:“我……不能说,你也不要问,好不好……”
  “……好,不问,不说。”
  两人没再费力气说话,但已然约定好,死都不妥协。
  极短暂的相处时间里,殷木槿想尽一切办法为沈玦止血,可于事无补,沈玦的伤口太大,血带着体温一同流逝,抓不住,拉不回。
  乌和颂一群人不耐烦,见他劝沈玦这条路行不通,便换了法子,让人拴着他双臂吊到水牢中央。
  水闸打开,暗河水倒灌,水位疯了一样猛涨,很快就爬到他的膝盖、腹部。
  沈玦被拽着头发,被那群人灌注换汤不换药的话术:“想让他活命,就老实交代。”
  殷木槿早该是死人一个,因为有了沈玦,才偷得几年光阴,虽是留恋,却不怕死。
  他朝沈玦摇头。
  一如两人约定,不说,不问,死也不改。
  沈玦嘴角溢出血迹又干涸,反反复复,就是不开口,他始终望着他,眼底干涩,不见妥协的泪光。
  腥臭的河水灌到胸口,殷木槿开始喘不上气,他的脸色先是涨红后是青紫,挣扎的力气连同肺腑里的空气一同耗尽了,眼前阵阵发黑,他望向沈玦所在的方向,却找不到人了。
  耳朵开始嗡鸣,水挤进来,听不到其他声音,意识也跟着模糊、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