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陈涿走到南枝身旁,伸手轻顺她因情绪激动而颤抖的脊背,抬目冷冷看他道:“那你此刻如愿了吗?”
  岑言声音蓦地停住,面上那点讥讽的笑意褪去,只觉秋风萧瑟,灌过空无一物的胸口。
  他许久未言。
  *
  大胜得归,终于得以班师回朝,原来寥寥残兵换成了近两千精兵,晃晃荡荡往京城而去,只这一路,与来时情景截然不同,还从京城传来不少消息。
  沈言灯本在朝中位高权重,深得人心,政务皆由他批阅议事,反观那新帝,没人会将身家性命压在一往日纨绔的身上,除却龙袍冠冕,全无帝王实权。可不知何时,情形变了,新帝忽而勤勉,先拉拢老臣,暗中开仓救民,又从太医署处调出疫病良方,着人大力推广,赢了好些民心,隐隐和沈言灯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直至陈涿回京的消息传来,更是引得好些人倒戈,帝位做得越发稳当。
  可有时,被逼至绝境,总会想着殊死一战。
  一封封被拆开,言明陈涿行动的信放于案上,沈言灯站在殿前,眸光沉沉,望向那连绵不绝的秋雨,浇得整座皇宫都透着一股肃然冷意。
  他伸出手心,接住檐角坠落的冰凉雨水,问道:“陈涿还有几日回京?”
  殿中人答道:“三日,若行程快些,只怕两日就可抵京。”
  “两日……”他垂下手心,水珠从指尖处滴落,只在衣袖处留下水渍。
  那时应是能再见她一面。
  “如今我在京中,能调动多少人?”
  “前几日陛下换了禁军首领,但原先埋下的人还能用,粗略算来,不到千人。”
  沈言灯默了半晌道:“明日通传陛下旨意,大军不得进京,只可驻守京郊,主将不得佩刀剑入宫,还有那位陈大人,告诉他,陛下在华章殿,要他一人前往。”
  华章殿位于皇宫一侧,位置偏僻,且从宫门口行至殿中,需经过一条长长宫道,左右难躲。此诏若下,便是明晃晃告诉其意图。
  底下人愕然抬首,劝道:“大人,今时不同往日,新帝羽翼渐丰,万一不成,假传圣旨反会被抓住把柄,到时陈大人若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直接攻入宫中,便都来不及了。不妨暂等时机,往后再议。”
  沈言灯却只道:“照我说的做。”
  *
  两日后,消息传入京郊。
  来人跪在马车前,将宫中旨意说完后,却只听见马车内轻嗤着笑了声,而后陷入许久的寂静,他不禁打着胆子抬首,车帘轻晃,却见陈大人正俯身,为身旁熟睡的人整理着衣角,似察觉到了视线,抬起眼帘径直看向他。
  两相对视,他尴尬又紧张地低下脑袋。
  陈涿敛目,继续抬起南枝的脑袋,将一软垫平稳放好,这才回道:“告诉沈言灯,我会赴约。”
  那人听着一怔,而后指尖吓得一抖,从头到尾他何时提到一句沈大人?难不成这就被发现了?
  许久讪讪不敢言,只低应了声,就哆嗦着快步退下了。
  一旁刚从京中赶来的白文听了这茬,愤愤道:“大人,那华章殿地处偏僻,若被围堵在那,想逃都没办法。沈言灯必定是心怀不轨,您怎能轻易答应呢?”
  陈涿抬眸,从飘摇的车帘中瞥他一眼,淡淡道:“白文,先前的事,我还没未曾与你算总账。”
  白文眨眨眼,陡然想起来,一时脊背生出了凉汗,结巴道:“大、大人,夫人离京的事……属、属下,”说着,余光不自觉瞟向车厢,心里一万个祈祷夫人赶紧醒过来,说好有事您都担着呢!
  忽地,响起了一道茫然的声音:“谁喊我?”
  南枝揉了下眼睛,缓缓坐起身。
  “你听错了。”陈涿顿了下,又道:“不过方才宫中来了人宣召,我得立刻入宫一趟,不能与你一道回府了,这几日赶路接连奔波,你先回府歇息会,醒来后就能看见我了。”
  她打了个哈欠,被这一说,的确满身心的困倦,便道:“那你去吧。”
  陈涿低低“嗯”了声,垂首亲了下她的额心,就掀帘下了马车,侧目冷冷看向白文,吩咐道:“你留下,照顾好夫人。”
  白文挤出笑意,忙不迭应下。
  *
  经了数月,陈府里的两位主子都生着重病,檐角长廊陷入一片死寂肃穆,不复往日生机,唯有府邸上下那道道窗上张贴着的艳红窗花,鲜活地跃动在树影花丛间。
  马车刚停在府前,南枝小憩了会,脑袋昏沉着下了马车,却没在府前见到惇仪公主的身影,想起信中所言病况刚要出声询问,忽而一宦官模样的白脸男子走到近前,尖声行礼道:“是柳姑娘吗?陛下让奴才来召您入宫,道是有事相商。”
  南枝却是缓缓皱起了眉,颜明砚这时召她作何?
  再且,宫里是有些亲近的会唤她南枝,但怎可能有人唤她柳姑娘?
  她心底微沉,转手接过白文手上那柄弯弓,试探道:“这支弓是昭音赠予我的,旧时陛下说过想要,不知此番入宫,我能不能将它带进去?”
  那太监神情不变,只笑道:“柳姑娘既问了,那自是能带进去的。”
  第126章 正文完又是一年冬
  秋雨刚停,深宫四下沾满湿意。
  狭长宫道中,寂冷又萧瑟,唯余一道越发靠近的脚步声。陈涿眉眼平静,见到几步外的身影,缓缓站在了原地。
  沈言灯定定看向左右高耸的乌墙,似遥遥遮住了整片碧天,他垂落眼睫,转身看向了来人,扬唇道:“此地偏僻,若我早先设防,饶你带了多少人手,有如何通天之能,也是逃不走的。”
  陈涿站在秋风中,淡淡道:“陛下此刻就在华章宫内,稍有异动,就会传唤禁军。晁副将带了一队人手,守在宫外,随时准备入宫面圣,若听通传,必定会途径此地。就算我走不了,你也会被围堵在此地。沈言灯,今日你行此步,真是愚蠢至极。”
  沈言灯垂目,轻笑了声,似自嘲般道:“也许吧。”
  他眸光惘然,喃喃道:“明知今日是死路,缘何要走到这步。说来说去,到底还是我心中不甘。当初我不过是离了扬州几月,一切却全都变了,明明南枝与我早已定下婚约,明明只差不到三月,明明只是一场误会,凭何她与你成了婚,眼中再也没了我。”
  他说着,声线微颤,眸光幽幽,像困在了久远的回忆里。
  陈涿眉尖一皱,尚未来得及分辨他话中意思。
  忽而,两侧宫墙响起一阵铁刃相撞的声响。
  一支支铁箭并排而立,在缠绵秋风中折出道道冰冷寒芒,约莫十余个弓箭手手持弓弩,黑巾蒙面,守在两侧。
  可唯一令人不解的是,这些箭矢分立两侧,但凡射出,稍有不慎,沈言灯也逃不掉。
  陈涿顿了瞬,算着时辰,晁副将应是与禁军统领汇合了,随时会赶到此地。
  他身形不动,只道:“沈言灯,若此番箭矢射出,你必定难逃。”
  可沈言灯只是扯唇笑了声,蓦然抽出腰间配剑,抬手抵在陈涿脖颈处。
  一身精心装扮的洁白锦袍被水珠溅了几团濡湿,腰间香囊有些陈旧,随着动作动作轻晃着。
  陈涿不明他的意图,正欲开口,下一刻身后却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陈涿?沈言灯?”
  南枝站在远处,拧眉看向宫道中心两人,而后迅速瞥见了两道宫墙上露出的锋芒,她全身僵住,进退两难。
  陈涿转眸见是她,瞳孔紧缩,声线中多了一丝慌乱道:“别动!”
  可沈言灯根本没给他们留下丝毫喘息的机会,脖颈剑刃抵了几分,眸光则是径直地,贪恋地望向远处那道身影,一动不动。
  南枝眼见此景,只向前走了几步。
  忽地,几支箭矢破开凌空,威胁般地落在她的几步外,她被迫停下脚步,眼睁睁见着远处两人对峙。
  沈言灯终于开口道:“南枝,只要你好生站在那,他们就不会伤你。”顿了下,他捏着剑柄的手腕突出青筋,清透眼眸中多了一层灰蒙蒙的雾,道:“但今日,他走不了。”
  话说出口,只觉全身都放松了些。
  京城凄冷,像座浸满阴森气的鬼城,他年少时,万般向往科考中举,与南枝一道远离扬州,迈进这座城,如今却前所未有地想着扬州,即便父亲叱骂,课业压人,可却只想困溺其中。但今日,行至此步,许多事都要结束了,只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希冀。
  沈言灯放下那柄剑,转而就要刺向陈涿的胸口,目光却落在南枝身上。
  他只是在赌,赌南枝的心,今日要么他杀了陈涿,要么……南枝杀了他。
  南枝掐紧手中弓,一时指尖都在发颤。
  可她遥遥望着,身边只有弓,没有箭,什么也做不了。
  忽地,目光转而投向地上那些乱箭,胸口一颤,她不敢抬目看左右两侧的黑衣人,只一弯腰,快速拾起一支箭,然后搭在弓上,她看向沈言灯,指尖轻微地一滞,可仅有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