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只要到了暨郡,一切就好了。
  暨郡是母亲出嫁前就定下的封地,其权在此地无人可置喙,这些年虽从未亲临,可年年郡中账目,贡俸等一干事宜都会派专人送到公主府,联系紧密,听其派遣。这京中的人再怎么胡来,也不能轻易将手伸进去。
  更何况如今昭音在那,有她在,至少能安生将伤养完。
  可在距城门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颜明砚却停住了脚步,将南枝放在树荫下,上前对一要进城的大娘道:“大娘,能不能劳烦您跟城门守卫说一声,有一个叫南枝的姑娘有事要寻昭音郡主,此事万分紧要,只要禀告郡主,她一定会出来的。”
  大娘狐疑地打量了他和南枝一会,只觉两人模样倒是生得端正,也不是什么麻烦事,爽快地直接应下了。
  颜明砚回到树荫下,半跪着膝,眸光静静注视她良久,而后伸手撩开脸颊旁的发丝,指腹却鬼使神差地顿在了脸上,轻颤着触过眉眼。
  忽地,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快速收回了手。
  眸光闪烁着,站起身藏到了另一边的暗处。
  果然,守卫闻言,当即禀告给了昭音郡主。
  没过一会,就见昭音匆匆忙忙跑了出来,就见树荫下南枝一人昏睡着,指尖处还绑着一透血的布条,竟像是重伤不起的模样,吓得面色一白。
  她一边招呼人去请大夫,一边将人扶起来,快步往城中走。
  直到两人背影消失在城中。
  颜明砚这才从暗处走出去,抬目沉沉地望了眼,却是朝着与其相反的方向而去。
  清风吹起衣袍,少年高束起的发尾在空中轻晃。
  他忽地想起了年关前那夜表兄说“齐景王问政孔子,孔子言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有朝一日君不君,臣不臣应要如何?”
  他答,各归其道。
  可从他莫名其妙做了劳什子储君开始,便就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
  什么狗屁的各归其道!没人能管得了他的命运,更别说把他和政务捆在一起相依为命了,于是他逃了,一路从京城逃到了这,却见各地满目疮痍,大旱,流匪,灾民,疫病……他在递上的折子里看到过只言片语,却从未想过朱笔断人命,更没想过担起帝王肩上的半分责任。
  风声烈烈。
  他垂下眼睫,嘲弄般扯了下唇角。
  也许这世上真的人各有命,而他命中注定要做万人敬仰的帝王,享尽天下荣华富贵。在宫里过往尊贵又无聊的一生。
  毕竟世事是常不遂人愿的。
  不过若是表兄今日再答。
  他想,他应是依旧会答,各归其道。
  走出一片密林,大路平坦。
  那几匹马停到了他身边,首领沉眸看他道:“昨夜你说,给你两包药就跟我们回京,是真的吗?”
  颜明砚抬起头看向他们道:“我都来了这处,自是会跟你们回去。”
  首领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了其中一人,回去应是也能交差。
  很快,一阵阵沉闷蹄声响起,扫起满地尘土,径直往京城而去。
  *
  暨郡处于北境,地小物稀,人丁寥落,年年只有边关内外的商队会在这暂时歇脚,旁的便再很少见到什么外来客。
  此刻城门处,一商队正收拾着货物,这三人身形高大,面带凶气,虽穿着中原衣饰,说话间却带着点匈奴口音,不过此地像他们这样流于两地,口音奇怪的商队有很多,倒也不出奇。
  三人手中收拾着东西,余光却扫到了昭音带着南枝往城中去。
  他们看得眉心一跳,互相对视几眼,低声道:“是不是?”
  “长得这般像,又和那郡主走得这般亲近,除了她还能是谁?”
  一人忍不住道:“正愁着没处寻人呢,居然一出来就碰上了!你们在这继续盯着,等我回去将这喜讯禀告给褚公子,让他增派些人过来,到时抓了陈涿的夫人,再夺了暨郡,直接一箭双雕。往后中原也不过就是囊中之物了!”
  三人将那几个箱笼打开,上面放着是一罐罐葡萄酒,醇香浓厚,可略微扒开底下那层稻草,就能窥见几道折射而过的刀剑寒光。
  一人粗略数了下,便道:“加上先前送来的那车,差不多了。”
  暨郡地方贫瘠,常年有边关大军护佑,安稳日子过惯了,加之郡内穷得叮当响,没什么值钱的珍宝,将这地方强行抢占了都觉费力费人费时,根本不会有人将心思动到这上面,便没养多少兵士,住着的也都是些老弱妇孺。
  单单是这些,他们都觉得是褚长公子远远高估了这破地方。
  待清点完毕,三人分开行动,只分出一人回去报信,另两人推着满车酒水,身形很快隐没在了巷子口。
  *
  春寒未褪,月光似在地上铺了一层无形的霜。
  一片寂静,陈涿卧于塌上,五官清隽,额间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忽地胸口一阵紧缩般的骤痛,他蓦地掀起了眼帘,气息微乱。
  尚还不到三更,却再没睡意。
  他直接起身下榻,掀起帐门走了出去,一阵料峭的寒风吹在他的面上,渗到骨头缝里,梦中那阵绝望感才渐渐褪去。
  陈涿绷紧的下颌才终于放松了些。
  自他收到高栋的信后,让晁副将派人去寻,调用了埋在各地的势力,可直至今日,除了零星几点的线索外,根本就没寻到人。
  若是京中派出的人寻到她,至少不会伤害她的性命。
  可唯一的变数是那褚修然。
  陈涿站在夜幕下,只着了件墨色的薄薄中衣,身形透着几分凄寂。
  夜中接连辗转的噩梦绝不能成真。
  他必须速战速决,立刻见到南枝。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晁副将走到他身旁,睡眼惺忪,问道:“大人怎么还没睡?”
  陈涿侧目看他一眼,忽地道:“晁副将,你想不想将那丢了的三座城池夺回来?”
  晁副将一惊,瞬间清醒道:“当然想!自从吃了败仗后,我白天觉得自己没脸回去见爹娘妻儿,夜里又在想那匈奴会不会卷土重来,连着做了近半月的噩梦,若不是大人来了,如今都睡不安生呢。”
  除这些外,最重要的一点他没提,他们如今是败兵,足够被钉在史册里唾一唾了,往后下场只有两个,要么戴罪立功,自己将脸面和功名搏回来,要么大败而归,等着陛下发落。
  他小心地问:“大人有何办法?”
  陈涿淡淡道:“办法我倒是有,只是要晁副将领五千精兵,离开雁门关。”
  晁副将吓得一惊,单膝跪下,拱手劝道:“大人,自先祖开朝以来,就定下了铁律,除非有当今陛下的圣旨和先祖遗诏,才能调遣边关将领离开。无诏擅调者,就算立下功名,也是死罪一条。先例不能轻易违背,若只有这一个办法,我宁愿一辈子守在这!”
  “你愿意,我可不愿意。”陈涿冷笑了声,垂目看向跪在地上的人,默了半晌,退而求其次道:“那若不动兵,我还有一法,需要你点上五百精兵,去抓匈奴族中的一个人,可惜这办法九死一生,兴许就回不来了。”
  晁副将当即一拍胸脯道:“这世上就没有我不敢闯的地方,大人尽管说是谁!”
  陈涿转身往营帐中走去,只丢下四个字道:“匈奴王帐。”
  晁副将整个人呆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嚎道:“大人你说什么?”
  *
  郡主府里。
  南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身旁脚步声来去匆匆。
  有人一直在叽叽喳喳说着话。
  她好几次都想睁开眼,让那人赶紧闭嘴,身上却又冒出一阵更汹涌的困意。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炙热的暖阳直直照在了南枝脸上,她颤了下眼皮,然后睁开了眼,略有点茫然地打量着周遭。
  下一刻就有道身影闯进屋内,径直和她对上了视线,惊喜道:“南枝,你终于醒了。”
  南枝满脸意外,也终于清醒了,揉着眼眶道:“昭音?我怎么会在这?我睡了多久?”
  昭音坐在她身旁,替她掖好被角道:“是你自己到城外,让人进城给我传话的,这都记不起来了?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受的伤吗?”
  南枝迷茫地摸了摸脑袋,是她自己让人传话的吗,她只记得在屋里眼前一黑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便问道:“颜明砚呢?应该是他送我过来的。”
  昭音笑了声:“南枝,你睡了三日,把脑袋睡傻了吧。我那兄长平白捡了一个皇位,不在京城享乐,跑到这里做什么?”
  南枝愣了会,而后突然意识到什么,震惊道:“三日!我睡了三日!”说完,就要翻身下榻,一掀被褥才发现全身衣裳都被换了,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颤巍巍地看向昭音道:“我穿来的那道衣裳呢?”
  昭音道:“当然是扔了,那件衣裳全都是血点和泥水,还破了好几个口子,反正也穿不了,就让人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