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难道你怕我们和寻常伉俪一般,到了七老八十,早就厌倦了彼此,兰因絮果,相看两厌?”
  “怎么会相看两厌呢?”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你太明白了。”
  “就是因为你太明白了,你上一世杀了我,所以认为我这一世也会杀你。”
  “但是我没有杀你。你给了我很多次机会,我都没有对你下手。”
  “你猜错了,我没有猜出上辈子杀死我的人是你。若是我能猜出来,自然能知道你的愧疚,你的不安——为什么我们不一样了?”
  “这是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么?”
  石子濯慢慢地给景俟擦着身子,但是沾着水的布很快就被冰棺冻得结渣,让他不得不加快了动作。
  “所以,你要还我一次,要我杀了你。”
  “你被这件事折磨许久,同我也说不得,今日终于解脱了,高兴吗?”
  石子濯想像景俟平日那样笑起来,他分明做得到,却笑得像哭。
  “和鬼差做交易时,我——我们就没想过再活。你明知道,还说什么替我去死?”
  他的声音也被冻得打颤,却不知道在跟谁说:“鬼差收了贿赂,就是为了拿钱,我们重返人间报了仇,再次回到阴曹地府,就是了了和鬼差的这段因果。鬼差为了不叫上头的人——阎王也好,判官也罢——觉察他擅自动了手脚,自然会将我们其中一个的魂灵抹去,伪造成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你这么着急,是怕被抹去的是我吗?”
  “有什么分别呢?”
  石子濯给景俟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他躺在冰冷的怀抱里,闭上了眼。
  “我追不上你了。”
  不知睡了多久,石子濯好似梦见了景俟在对他笑,接着,他就听见了另一个声音:“阿俟。”
  石子濯睁开眼睛,看见了景俊担忧的眼神。
  “出来给他烧点纸吧。”景俊说,“若他泉下有知……也不会身无分文。”
  醍醐灌顶。
  石子濯的手还和景俟的手扣在一起,他慢慢地转过冻僵的脖颈,看着景俟发白的脸颊想:我贿赂鬼差的钱,是不是也有他给我烧的一份?
  第60章 地府来客
  惨白的纸钱像纷飞的大雪, 在庭院中飘洒。
  庭院当中有一炉火,烧得很烈。纸钱落入其中,便化作灰烬。
  炉边,石子濯麻木地将纸钱抛入炉中, 带着一点微弱的希望——景俟身死之时曾说过, 他后悔了。
  石子濯不敢去想他究竟是后悔什么, 只当他是后悔寻死。
  再多的纸钱终有烧尽的时候, 外客一律不见,阿娘和阿姐来了又走。
  石子濯行尸走肉般用了膳,回到房中,忽然看见桌上的镜子,镜子里的人容颜憔悴, 半人半鬼。
  石子濯好像被镜子吓了一跳,如惊弓之鸟,他重重地将镜子甩在地上。镜面骤然摔成许多碎片, 每一块碎片上都映着景俟的面容。
  石子濯高叫道:“来人!”
  小厮入得房内, 看见满地狼藉,连忙收拾了。石子濯疲惫地瘫在床上, 忍不住胡思乱想:景俟究竟到了何方?
  他又不敢细想,生怕细想之下,想到景俟被鬼差……石子濯就这样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如此七日,石子濯晨起时便给景俟烧纸,晚间独自枯坐在床上,一直熬到眼皮沉沉。周而复始。
  到了头七这日,石子濯早早醒来,小厮服侍他梳洗干净——他如今是连水盆都不敢看的了。
  石子濯换了干净的素衣, 来到冰棺旁。冰棺里,景俟依旧带着释然的微笑,但他的尸首却避免不了腐烂和尸僵,景俟的面容越来越难以分辨了。
  头七回魂,景俟会回来吗?
  石子濯满心期待,他叫人打制了一把高高的椅子,这样,他就能坐在椅子上,往下看见景俟。
  可是,一直等到夜幕四合,也没有等来那该回的魂魄。
  为什么不来看我?是怨恨我吗?石子濯怔怔地想着。
  阿娘和阿姐从宫中来送景俟,阿娘又哭过去一回,阿姐也是不住泪流。但石子濯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
  天色不早,景俊终是说:“下葬吧。”
  石子濯拦在棺前,笑着说:“不要。”
  “阿俟,”景俊不忍,“时候到了,送他走吧。”
  “不要。”石子濯不肯让步,“阿姐,我不要送他走。”
  “若是他能够活过来,也绝不是用这具腐烂的身体。”景俊残忍地说,“你不送这具旧的走,新的他怎么会来?”
  石子濯怔怔地想了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让开了。
  “好吧,”石子濯认真地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冰棺的盖子被合上,石子濯忍不住探头去,却又停住了脚步。
  石子濯看着景俟被从冰棺中换到木棺椁中,再由送葬的队伍抬上山。山上是皇家陵寝,有一座小山头是给他准备的。
  石子濯跟着队伍送景俟入了墓穴,他忽然觉得有些荒谬,竟然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他想,这里有一具我的尸身,景俟活过来之后,又有一个肉身,加上我这具……百年之后,这里整整齐齐躺着三具一模一样的尸首——或者说是一模一样的骨架,岂不十分有趣?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不由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回荡在墓室之中,显得有些渗人。
  左雁玉和景俊彼此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左雁玉低声对景俊说道:“叫他们尽快准备春猎吧,好给阿俟散散心。”
  景俊也正有此意,点了点头。
  好在石子濯没有坚持要睡在墓中,他十分正常地回到了府中,正常地起居吃饭,好像从痛失所爱中走了出来一样。
  但王府的下人有时候会忍不住议论,说王爷好像有些奇怪。他们说不出哪里奇怪,就觉得王爷逢人三分笑,却又好像不是在笑——更像是模仿什么人的笑。
  至今,王府的下人们也没有弄清楚,死去的究竟是贤王景俟,还是护卫石子濯。他们觉得死去的是景俟,但是所有人都说,活着的就是贤王。
  无论如何,日子还是照样过。
  景俟的头七过了之后,梅花便落尽了。
  开春了。
  草长莺飞,会叫的鸟儿多了起来,庭院中的颜色也鲜艳了起来。石子濯身上的衣衫逐渐单薄,不知道过了几日,抑或是十几日,春猎的日子到了。
  这天,石子濯换上了猎装,窄袖骑靴,马上挂着弓箭,他看起来高兴极了,利落跨上马背,随着皇家队伍,纵马往猎场去。
  猎场在城郊的行宫后,是一片山林,又有着一片草场用来跑马。
  出行的队伍浩浩荡荡,石子濯扬鞭纵马跑在前面,端的是一派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忽然一只野兔从面前跳过,石子濯抬手便射,正射中那兔子!
  随从们发出欢呼,石子濯驾着马奔到野兔前,侧身长臂一捞,便将那兔子提在手中。
  他得意地将兔子举给景俊看:“阿姐你瞧!我打着了什么!”
  景俊笑道:“看来阿俟要拔得头筹了。”
  “若是我拔得头筹,阿姐要赏我什么?”石子濯笑问。
  景俊投其所好:“那就再赏你一箱金镜子,如何?”
  “好啊!”石子濯拍手,忽然又皱眉说,“阿姐,你忒偏心,你赏了他,怎么不赏我?我也要一箱。”
  景俊心中叹了口气,也只得道:“是阿姐的不是,给你们两箱。”
  石子濯这才又喜笑颜开,一扬马鞭,那马儿便向山林中冲去。
  景俊见状皱起了眉头,看向风揽月。风揽月也是心中一惊,连忙追上:“殿下,那边不好走马,且去草场吧。”
  “无妨!”石子濯朗声道,“有什么不好走的?你是不是要和我抢头名?”
  然后,他又变了脸色,淡淡说:“风将军若是想要这头名,本王不跟你抢便是。”
  风揽月忙道:“绝无此意!殿下,那边不能再去了!”
  石子濯却冲得更快,他抬手就是两箭射出,正射中一只蹦跳的花鹿,转回头来,挑眉笑道:“风将军,本王何处不可去?”
  话音未落,只听数道利刃破空之声,山上忽然箭如雨下!
  石子濯来不及勒马回头,只得翻身下马,躲过这突如其来的箭雨。
  与此同时,风揽月呼啸一声,和埋伏的军士们冲上山去。风揽月的身手已然算是一顶一的,须臾之间就扑到石子濯身前,但有一道身影比她更快——
  那身影一身黑衣劲装,扑到石子濯身上,带着他就地一滚,躲过了那拨箭雨。这人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寒光舞动,不住削断身旁飞来的利箭。
  风揽月一声“什么人”的断喝就卡在喉头——她震惊地看见那人狰狞的面具之上,露出了和石子濯一模一样的眉眼。
  石子濯却没有风揽月想象中的兴奋,危机四伏中,他只是向来人微微一笑:“你又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