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南宫土的回答似乎天衣无缝:“王爷有所不知,月将军虽非京城人士,却曾到过京城,小人同他一见如故,承蒙月将军看得起,肯交小人这个朋友,加之小人也苦于苛政已久,月将军计划起事,小人自然跟随。实不相瞒,小人私心想着,若是事成,不必做个下九流强千倍万倍?”
  “你倒是知道‘富贵险中求’,”景俟的声音听不出是夸赞还是讽刺,“可有想过若是事败,又当如何?”
  “不过一死耳,”南宫土轻飘飘地说,“小人别无牵挂,死有何惧?”
  景俟听罢,嗤笑一声,慵懒地往床头一倚,挥了挥手:“下去吧,叫人打两桶热水来。”
  南宫土好似不觉景俟的态度变化,恭恭敬敬退了下去:“是。”
  屋中又回归了静悄悄的状态,隐隐约约听见外间的搜查之声,又好像隔着纱隔着雾,和这一室的静谧没有半点关系。
  石子濯打破了这种寂静:“南宫土说漏了?”
  “破绽百出。”景俟道。
  石子濯不知月重究竟是不是京城人士,也不知道当中有什么样的内情,却也敏锐地觉得,这个戏班处处都透着诡异。石子濯不由往更深处想:景俟看似突发奇想来听戏,焉知他不是以身作饵?
  否则,怎么恰恰好好刚打完燕鹏举,就想去听戏,还恰恰好好在戏楼被行刺?景俟是不是想嫁祸于燕鹏举,叫世人以为,这次行刺乃是燕鹏举复仇而为之?
  石子濯知道,因为景俟瞒了自己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所以即使他便是景俟,也不能完完全全猜透景俟究竟想要作甚。而石子濯也自有打算。
  先前情势紧迫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危机解除,景俟和石子濯都觉得面上油彩有些黏腻。两人对视一眼,一个花脸猫儿也似的,一个如同口吐鲜血的厉鬼,却用着同一张脸,一张自己最熟悉,也最陌生的脸。
  两厢一顾,都觉得对方有些滑稽,不由相视一笑。
  景俟没有了面对外人时那端着的神情,身心真正放松下来,往床上一瘫:“今天真是忙碌,可累坏我了。”
  他说着,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石子濯翻身下床:“先别睡,至少把脸洗了。”
  “你帮本王洗。”景俟懒懒道,“本王瞧着你不累。”
  石子濯哼了一声:“怎么不累?我同你一样,你今日做的事,哪件我没做过?”
  “那就是你比本王身体好,”景俟耍赖道,“你帮本王洗。”
  石子濯看了看脸盆中,是空的,还是要等戏班中人打热水来:“我看未必吧。”
  “怎么未必?”景俟随口说,“你可是锦衣卫,本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王爷。”
  石子濯又走回了床榻前:“你当真要同我谈论此事?”
  石子濯的这句话说得正经严肃,他清楚景俟心中也明白:前世的自己为了打消景倬的猜忌,不曾习武,只有夜深无人时,偷偷照着画本上的招式,囫囵吞枣打一套拳,却又不得要领,没有练出什么来。哪里有景俟如今的身手?对战白蛇和青蛇时,景俟全然没有藏拙,他就是故意露给石子濯看的——也或许是故意露给锦衣卫看,不知那一肚子坏水中,又在酝酿什么。
  若是景俟当真要比一比“谁的身体更好”,那么他故意藏着掖着的秘密就要被放到明面上来讲,纵然是装傻或是插科打诨糊弄过去了,终究令人不爽。
  果不其然,景俟并不想谈论此事,便故意往那暧昧之处说:“谈论什么事?虽然那天在浴桶中你也瞧见了,本王的身体和你一样好,但本王让一让你也没什么。”
  分明是想占便宜,叫石子濯伺候他洗脸,石子濯偏偏要把便宜占回来:“王爷可要言而有信,下一次让一让我。”
  空口无凭,景俟对着自己耍赖心安理得,因此一口应下:“这个自然。”
  门被敲响,两桶热水送了进来。景俟依旧没骨头一般瘫在床上,眼睛早就闭了起来,看起来当真累极了。
  石子濯要去抱他,景俟却还是撑着困意,自己爬起来,三两下扯掉衣服,迈进了浴桶中,舒服得喟叹了一声。
  “这桶水是洗脸的。”石子濯想将景俟拎起来,“油彩弄脏了水,还会弄脏身上。”
  景俟眼皮打架,胡言乱语:“你说得对,下次我们试一试在身上画……”
  石子濯只得用巾子在他脸上狠狠揩了一把,将油彩大力擦下,景俟也只痛呼一声,眼皮睁都没睁开。
  若是景俟清醒着,必定要“报复”回来,至少也要狠狠擦一擦石子濯的脸。
  但他真的困极了。
  石子濯却并没有那么困,他一边认命地把景俟擦干净抱回床上,一边想着:他分明就是我,但是……
  蹊跷太多了。
  石子濯草草将自己收拾干净,外间有人送饭来,并说衙役们已然离去。石子濯叫了景俟两声,看他实在困倦,便独自吃了这顿饭。叫人收拾了碗筷,石子濯洗漱一番,看着床上自己的睡颜,也觉得有些困了。
  他钻进床铺,被子已经被景俟的体温烘得温热,在冬日里,很容易叫人感到幸福。
  石子濯和景俟面对面侧躺着,他能够看见景俟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呼吸清浅,几不可闻,闭上的眼睛垂下一片小小的阴影,那种看着从未见过的自己的奇异感,又涌上石子濯的心头。
  不知是哪个伶人在吊嗓子,不远不近,朦朦胧胧——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1]
  石子濯心中突得一闪,不知什么念头在他心中掠过,快得他抓也抓不住。
  又见眼前景俟这张脸恍恍惚惚变成了鬼,穿着一身鬼差衣服,笑盈盈说他乃是大梦一场,人皆是孤零零一个来到人世,又孤零零一个去往阴间,哪里又有另一个自己相陪呢?
  石子濯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猛然听得似乎有人在说“下雪了下雪了”,那唱戏之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定睛一看,哪里又有什么长这自己脸的鬼差?
  石子濯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手掌搭上景俟的肩头,感受到手心温热,那是切切实实的活人温度。
  石子濯将他拥入怀中,景俟在睡梦中似有所觉,却不是挣脱怀抱,而是往石子濯怀中又钻了钻。
  外间雪花落得没有声响,石子濯却静静听了半晌,方才在景俟均匀的呼吸声中沉沉睡去。
  他知道明日会是怎样大的一场雪。
  第48章 图穷匕见
  清起时, 门外果然落了一层雪。石子濯走上去,雪十分柔软,靴子陷了进去,留下一个足印。
  景俟跟在石子濯身后出门来, 他刚醒, 还有些懵懵懂懂, 伸脚踩进了石子濯方才留下的足印中。
  景俟的鞋底和石子濯的鞋印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石子濯在前方走,景俟就沿着他的足迹亦步亦趋。
  石子濯蓦然回首,看见景俟微微低着头,于是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地下的脚印。来时的路只有一条, 就好像只有一个人走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只有一个人走过。
  “怎么踩我的足印?”石子濯问。
  景俟拢了拢外披,说道:“太冷了。”
  踩着石子濯走过的地方, 就不必再去踩雪。
  石子濯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 等着景俟慢慢走近。
  白日无雪,石子濯站在院中望了望天色, 便向隔院走去。
  隔院是晨起的伶人在吊嗓子,生旦净丑各种行当的声音混在一起,听起来嘈杂而有序。院中乌泱泱一片人,不但有吊嗓子的,还有练功踢腿的,而地上的积雪早被洒扫干净,连水渍都没有囤积多少。
  南宫土正坐在廊下的椅子上,手指随着面前小生的声音一下一下敲着。见了石子濯和景俟二人走进来,南宫土连忙站起身相迎:“殿下怎么到这院中来了?可是吵醒你们了?”
  “平日也起得这般早?”景俟问道。
  南宫土一边将人往屋中领, 一边说道:“可说呢,今日有贵人来听戏,少不得要临时抱佛脚。”
  “什么贵人?”景俟随口问了一句。
  “就是那怀靖侯,”南宫土抱怨道,“是个难伺候的主儿。”
  景俟和石子濯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怀靖侯燕鹏举不是昨天刚被打个半死,今天就能来听戏?
  景俟不动声色地顺着南宫土的话问道:“怎么不好伺候?”
  “殿下有所不知,”南宫土给落座的二人倒了茶水,“这怀靖侯架子大得很,上次来戏楼,就非要冬仙唱戏——冬仙是我们的台柱子,那天去京兆府尹家唱堂会了——这怀靖侯蛮不讲理,非说一盏茶时间见不到冬仙,就要拆了戏楼。”
  南宫土也坐了下来,愁眉苦脸道:“这怀靖侯我们得罪不起,京兆府尹也得罪不起,只好找了一个长相身段都肖似冬仙的青衣顶上。谁知那怀靖侯精明得很,三言两语就试出来这青衣并非冬仙。没办法,好话说尽,怀靖侯一口咬定是我等瞧不起他,叫人真将戏楼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