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爱云起初是不同意小彭去广州的,但小彭说:“我刚刚三十五岁,不趁年轻出去闯一闯,以后就没机会了,再说,飞飞长大了要上大学、要结婚,哪一样不需要钱?”
  爱云怎么也想不通,小彭一向是柔和温吞的人,这次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又要辞职又要去广州,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多日的冷战已经波及到孩子,爱云不忍,最终还是默认了小彭南下。
  临走那天,飞飞眼泪婆娑地问小彭:“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小彭也有些不忍,摸摸飞飞的头说:“爸爸一挣到钱就回来,很快。”飞飞拿出一张宣纸送给爸爸,上面是他写的毛笔书法——“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小彭有些鼻酸,故作轻松地对飞飞说:“你太久没练字了,这字写得可比你爸差远了。”
  小彭走后,爱云独自带着飞飞生活,心兰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下班的时候就经常带着悦悦来看爱云。她们一边各自织着毛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爱云停下手里的动作说:“小彭这一走,我好像又回到刚生飞飞的时候。”
  心兰记得,那时候因为小彭他妈坚决不帮忙带孩子,让爱云一个新手妈妈手足无措,整天以泪洗面。于是安慰道:“现在飞飞长大了,懂事了,没那时候那么难了,小彭去几个月,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别多想。”
  爱云的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语气里含着忧伤:“心兰,我总觉得,小彭这一走,我们的缘分就淡了。”
  心兰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爱云,说:“别瞎说,你们是夫妻,是飞飞的父母,能成为一家人,就是一辈子的缘分。”
  爱云轻轻摇了摇头,低下头继续手里的编织。这时飞飞从屋里跑出来,爱云叫他:“飞飞,来,妈妈比一比这毛衣织得够不够长。”
  过了没几个月,小彭顺利促成一笔大单,领到一笔奖金,自己没留,全都给爱云汇了回来,还给飞飞寄了一双运动鞋。于是,飞飞成为班里第一个穿上nike运动鞋的人。
  渐渐地,飞飞的零花钱也开始多了起来,课间的时候,经常请同学们吃小浣熊干脆面,他只要里面的水浒卡,把面送给别人吃。慢慢地,他也从班里中不溜的不起眼学生,一跃成为班里最受欢迎的男生。
  谁说小学生不嫌贫爱富呢?悦悦就觉得,飞飞是因为变得有钱,才开始受欢迎的。
  但爱云却依旧郁郁寡欢,小彭每次汇来的钱,她除了给飞飞一些当零花钱,自己什么都没买,吃穿用度依旧朴素。她总觉得小彭辞职去做生意并不是多么光彩的事,还是低调为好。
  说起来,铁路人的前几十年都是没有贫富概念的,心兰这一代,是因为家家都穷,穷的没有差别。到了悦悦这一代,父母多数是双职工,又都只有一个孩子,即使谈不上富裕,也绝对体会不到穷。每家的生活都仿佛复制粘贴,没有谁高谁低。
  铁路职工的工资平均,房子又是单位分配,每家吃的、住的、用的都差不多。不管去谁家玩,都是差不多的长虹电视机、组合柜、床上铺着差不多的牡丹花床单。逢年过节家家都发差不多的大米、带鱼,过年时,连每家每户飘出的炸带鱼香味都差不多。
  铁路职工的制服是深蓝色,铁路子弟小学的校服是蓝色的运动服,如果当时有一个巨人俯瞰铁路地区,可能会觉得这里的每个人都别无二致,如同我们看一群蚂蚁。就像王菲《开到荼蘼》那首歌里唱的:“每只蚂蚁,都有眼睛鼻子,它美不美丽,偏差有没有一毫厘。”
  当时流行一个词叫“下海”,那些独自投身于商海的人,就称为“下海”。自从小彭下海之后,悦悦突然意识到,这世界原来存在着贫富。
  一边是飞飞,突然变得财大气粗起来,悦悦舍不得买的磁带,飞飞的零花钱都够买,悦悦索性不买了,就借他的磁带听。
  另一边是俊杰,在写给悦悦的信里,他说自己不能去参加夏令营,夏令营的地点在华山,俊杰就在信里摘抄了一段小说里对华山的描写。过年的时候,心兰给俊杰寄去一套新衣服,亚玲为表感谢,很快又寄回一叠毛巾,而心兰说,这些毛巾就是她们厂里的滞销品,发不出工资时,厂里就用毛巾抵扣。
  虽然还不是完全明白,但悦悦隐约觉得,她周围的家庭,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周日,时坚骑着二八自行车,把月月放在前梁上,带着她去新华书店买书。悦悦突然扭过脸问时坚:“爸爸,你说咱们家是富人,还是穷人?”
  时坚不解,问:“悦悦为什么这么问啊?”
  悦悦像个小大人似的说:“俊杰他妈妈发不出工资了,俊杰家是穷人,飞飞有好多零花钱,飞飞家是富人,那我们家呢?”
  时坚没想到悦悦已经察觉到了生活的差距,想了想说:“如果你觉得生活很幸福,就是富人,生活得不幸福,就是穷人。”
  悦悦想了想说:“飞飞零花钱很多,但他最近经常垂头丧气,看起来不怎么幸福。”
  时坚问:“那你呢?幸不幸福?”
  悦悦想了想说:“有时候很幸福,比如跟爸爸出来玩的时候,有时候不太幸福,比如妈妈逼我练琴的时候。”
  时坚笑了,慈爱地说:“那咱们家不穷也不富,是普通人。”继而又有些感慨地说:“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是普通人啊。”
  这天在新华书店,时坚给悦悦买了一本高尔基的《童年》,里面的一句话悦悦记忆犹新——“世界上最快而又最慢,最长而又最短,最平凡而又最珍贵,最容易被人忽视,而又最令人后悔的,就是时间。”
  第39章 红山
  1996年,大学生毕业分配工作的制度被正式取消,正好心梅在这一年毕业。
  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沮丧,对未来充满了忐忑。但一进入大四,学校就开始安排各种“供需见面会”,让企业和学生面对面互选,虽然不包分配了,但因为正值经济高速发展期,大家发现择业机会还是很多。
  心梅宿舍里经常讨论各自的工作意愿,姚庆琳说:“我当然想去外企了,学了英语就是要去外企嘛。”
  那时候,很多毕业生都把眼光瞄向外企,因为外企的待遇高。同一个学校的毕业生在事业单位一个月工资400元左右,在外企则可以拿到1000元。
  另一个女生说:“我还是想去机关单位,工作稳定。”
  心梅想了想说:“我还没想好,但我不想离家太远。”
  很快,毕业的时刻来临了。姚庆琳成功应聘一家深圳的中外合资公司,回到了广东。心梅终究舍不得离开新疆,应聘了一个乌鲁木齐的本土企业——新疆广汇。
  心梅之所以回到新疆,跟她的家人有关,但她不想承认的是,也和马琦有关。虽然她和马琦认识快5年了,彼此都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喜欢”,但在她心里,早已把马琦当作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毕业典礼那天,心梅和姚庆琳久久地拥抱,姚庆琳说:“心梅,我真舍不得你,你以后一定要来深圳玩啊。”
  心梅点头,噙着眼泪说:“好啊,我一定去,你也要来新疆找我啊,你不是想骑马吗?我带你去骑马。”
  只有到分别的时候,心梅才意识到,“前程似锦”原来是一个伤感的词。
  很快,心梅奔赴乌鲁木齐,去公司报到。1995年,位于乌鲁木齐新华南路的广汇大厦刚刚建成,是新疆当时最高的建筑,心梅站在楼下向上仰望,忍不住发出“喔”的一声感叹,她心想:“我要在这么高的大楼里工作了,还有些小骄傲呢。”
  说起新疆广汇,颇有一些传奇性,乌鲁木齐是全世界离海最远的城市,但广汇却是从一家海鲜酒楼起步的。当年,一个年轻人用自己卖挖掘机赚来的第一桶金,盘下了一家濒临倒闭的“广州酒家”,几经整改,成为乌鲁木齐市内的顶级酒楼——广汇酒楼。
  此后的33年里,广汇接连进军餐饮娱乐、石油贸易、房地产、汽车销售、能源开发、物流服务……,成为新疆第一家上榜《财富》“世界500强榜单”的企业。
  随着商品房政策的推进,1996年,乌鲁木齐的闲置商品房已有20多万平方米,但普通家庭很难一次性拿出那么多钱来购置商品房。于是在这一年的5月,广汇推出了“购房回租”业务,后来也成为推动乌鲁木齐城镇化进程的一项重大举措。
  心梅被分配到公司新成立的房地产开发部门,起初她有些诧异,因为在她的概念里,房子不是买来的,而是单位分配的,南英、心兰、小斌……他们的房子都是分来的啊。
  她问领导:“我们要盖这么多房子,真的会有那么多人买房吗?”
  但她的领导告诉她,1991年起,住房改革方案就已经启动,目前全国有8亿城市人口,但每年竣工面积仅有500万平米,也就是说每个城市居民只有12平米的住房面积,存在着巨大的潜在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