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虽是露天,但采石场内的气味无比酸臭发腐。关练山牵着牛舆走进去,就见到远处有小孩跳进石坑中随意排泄,附近蝇蚊成群飞舞。卫兵指示他们将车停在指定的地方等待,自有一群唐人前来搬运石料上车。关练山环顾四周,佯装无聊的模样暗自查探,只见部分唐人奴隶有男有女都在山崖附近的石矿旁敲打开采,一些身体健壮的男子负责大块石料的运送,他们光着上身,将巨石叠放在肩头,但步伐大多陷入虚浮,只是在勉力支撑。唐人中较为虚弱,需要被照顾的那批人是幼儿与老人,人人手中一只竹篮清理矿场的零碎废料到一处供人打磨成精细的石瓦。关练山的娘子王偌黎也应在这群人中,不过现在他做不到仔细找寻,只能大致将内部的环境与情况多多扫看几眼。夏范显然也没闲着,眼睛一刻不停地在唐人找搜寻未婚妻的影子。
  此时卯时,采石场内的工人看上去并没有睡过几刻钟的觉,虽然奴隶手脚都并未带镣铐,但采石场的每一处均有豹军持鞭看守,不仅有软鞭,人人腰上还挂着弯刀。有人不慎动作慢了下来,都会招来一顿毒打。
  关练山顿时陷入了为难,要在突厥占领的城内同时营救这么多人,简直是异想天开。若是要从这里跑到凉州城外,这些人包括最强壮的那批男人,显然也脚力不足。就算此时采石场高门打开,让他们跑,也无人能跑出百丈之远。
  那要如何才能救出他们?
  他看了许久也没看到自己夫人王偌黎的身影,身边的夏范倒是突然双眼放光,盯着一处不放。关练山心中有了几分了解,他一定是见到自己所想之人。关练山暗自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角,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被人察觉出异样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运送石块的牛舆终于被装满,工头呵令车队掉头走出采石场。回去路上,天已亮堂,路上时不时出现巡逻士兵,倒是比昨日更频繁一些。
  第三卷 第4章
  那草堆上的小娘子微微抬起头来,凤眼幽黑,傲视着曾伯渊:“我说,关梨青是要杀我。”
  “你不就是关梨青?”曾伯渊似乎还是没能听懂她的话。
  “我不是。”她淡然说道。
  “那你是谁?关梨青又在何处?”曾伯渊茫然地看着她。
  “我是谁,说出来世上也无人可证,你就当我是个无关的路人。至于关梨青么,你刚刚说有人要杀我,因此我猜她此刻必然还在潮阳县内。”
  曾伯渊听了这话,焦虑地摸了摸自己大黑痣上的毛发,他对目前的一切都感到有心无力,糊里糊涂,最后只得说道:“无论你是谁,你一出现就有人要杀你,只有在狱中你才是最安全的。我知道县衙狱卒平时会收点碎银子,但他们绝不敢收钱对你动杀机。我稍后就令人将你送回去,你好好在牢狱中待着,不必担心朝廷近日就会核定你的斩首文书,看目前的情况,要等到圣人的御准恐怕会比你我预计的时间都要长许多。”
  云门寺。
  青叶将茶叶送到朱伶手中,再拐去秦抒娘的禅房。在门口敲门几声,又叫了几声名字,无人应答,青叶轻轻推门进去,禅房空空,姑母孙娘不知去了何处。床榻周围半透青色帷幕层叠低垂,将躺在床榻上的人儿围拢在中央。青叶将怀中人参掏出来,放在靠窗茶案上,又颇为惦念地走过去,举手将帷幕微微拉向一边,他心中只是想再看她一眼,确认她是否安好。
  这一眼又将自己吓一大跳,只见秦抒娘外衫已除,双臂裸露在外,雪白的肌肤上密密麻麻发黑的条条伤口,正向外渗着黄白色的脓液。青叶早上已亲眼目睹了自己师傅的尸体,碍于师兄们都在场,他将惊骇难受都压抑在胸口;现在又再见秦抒娘的双臂,此刻被勾忆起师傅那双空洞血肉模糊的眼眶,小僧人顿时腹中绞动,歪过头哇地一声吐出一滩滩清水来。
  “青叶小师父,你在房中做甚?”此时孙娘返回禅房,见到正在房中呕吐不止的僧人,一脸惊诧:“这可是女客的房间,师父进来颇为不妥,再吐这样一地的腌臜污水,更是恶劣之至。”她满脸厌弃道。
  “孙姑母,小僧适才想送些人参过来,不想突发胃疾,小僧这就将房间打扫干净。”青叶用袖口抹了抹嘴,慌忙解释。
  “你赶紧走吧,这里让我来,多谢你的人参。”孙娘看了看放在茶案上那珍贵的药材,不耐烦地说道:“烦请小师父不要再独自前来了,我家娘子虽然病重,但她的清誉更是紧要的事。虽你已剃度出家,总归是个男儿身。”
  “是。”青叶悻悻退下之后,孙娘拉开帷幕看了看昏迷不醒的人儿,心中暗自叹息,现在恐怕也无人能救她一切只能看命。但她始终有过怀疑,秦抒娘的手臂的伤口似乎并不是简单地被洗澡水污染了那般简单,更像是中途还曾被人动过什么手脚才会让疾病突发至此。
  但她的身份如此隐秘,难道这云门寺内还会有人想要她的命?
  孙娘擦洗好地板,将抹布拿出去晾。这几日,左院香客均将浆洗的衣服挂在院中的老树旁的竹竿上。
  “孙姑姑,今日怎不见你家小娘子出来闲逛?”胡芷桃坐在她的藤椅上,手中一把折扇慢慢摇着:“我平日在府衙时夜里少喝几杯美酒就睡不着觉,在寺中待久了又觉得不喝也行。只可惜云门寺无酒,否则若有机会我倒是想与你家美貌的娘子共同小酌几杯。”
  “夫人对美貌的小娘子总是如此兴趣盎然。”孙娘瞥了在附近跑来跑去捉蜻蜓的朱伶,心中明白了几分。
  “美貌的小娘子总会令人心情愉悦。”
  “可惜单独挑一人陪伴久了又会觉得沉闷与乏味。”孙娘深施一礼:“夫人,我家小娘子不知上哪染了伤寒,在床上歇息呢。这伤寒病不知从何而来的,也没见院中其他人害过,唯独传染了我家小娘子。若夫人想要和她饮酒,怕是要多等几日才行了。”
  孙娘说到此处时,被朱伶嬉笑的声音吸引,不自觉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刚巧瞥见晾在一边的衣衫一眼,突然就恍然大悟——
  她每日用洗好的手帕包扎伤口,却越来越严重,只因有人在秦抒娘换洗的手帕上动了手脚。晾晒衣物的竹架左院和寺中和尚人人都可靠近,想要在手帕上做点什么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云门寺中,有人想要她死。
  想到此处,孙娘无心再与那对许多小娘子都有兴趣的胡芷桃纠缠过多,她一路焦急地跑回了禅房。将手帕都拿出来放在鼻下嗅了又嗅,又找出昨日刚浆洗好的衣物,照着嗅了又嗅。那些手帕上果真都有些与众不同淡淡的怪味。
  孙娘当下不寒而栗,那怪味一定有蹊跷。原本抒娘的将军府死士身份是绝密,她受伤之事也不会有外人知晓。潮阳县城里有几处银号商铺均是将军府的产业,都能为孙娘送信回长安,她需先立即将在这里发生的事写成一式三分的阴书,再去到云门寺断桥山头处,利用索道将信放在竹篮中滑过去,托那边修桥的工匠把信件带下山。
  右院,阳鸢将一张信笺递给青虚:“这是潮阳县令大人亲笔书信,信中已写明你们要救的关梨青并未在昨天傍晚的大火中丧命,此时她应该已经安全回到县衙牢狱。县令大人明察秋毫,并未将真的人送上船,昨天傍晚炸死的是一名吏官的娘子。”
  青虚低头看信,并不多言。
  “云门寺主持已被你们杀害,今夜,无谓再多害一条人命。”阳鸢说道。
  “可信中之事,轮不到我验证,因此今夜之事,也轮不到我做主。”青虚心平气和地说:“监寺和主持一样,无需总是来找我,因为一切都不由我说了算。现在我只想专心习琴,以平心火。”
  送走阳鸢,青虚将琴放在膝上,指尖拨动一曲《长青》如高山流水般从弦下淌出,他在风中弹了半响,对面左院却鸦雀无声,无人合应。于是他反复弹奏,心中也越来越慌乱,青虚的猜测绝不会有错,先前与他合琴之人一定是抒娘,可她还不出来附和他的琴音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想到此处青虚指下琴音跟着变得凌乱无序,最后双手重重按住琴弦,音乐嘎然而止。
  前几日他无需出去,但今夜他需得想法走出这右院,去探探抒娘可有出事。只可惜隔壁房间暗道今日被阳鸢封了。青虚从窗户望出去,那名为雅容的婢女交代了密道之事后,今日右院中还多了两位师兄看守,想要出去恐怕不易。
  烈日当空,蓝天无云,天光从繁复精巧的窗棂之间漏入,禅房中光影虚幻交错,青虚静静地呆在这片光影之下,他今日不曾又听到秦抒娘的古琴声,心中颇为惦念。虽在书信往来时没有交换过姓名,却依然能从书信的只言片语之间猜出是她,因为除了她还有谁自愿从长安奔赴到岭南来送死?
  因此他甘愿以身犯险,替她在隋秋风那顶了罪。只可惜离开凉州之后他们不曾再见。八年过去,他多想再见她一面。
  第三卷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