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从一条细长土路驶入村口,两侧高矮不一的半坡上分散着零星民居,大多都是由黄土和石头砌成的简陋平房。
  来到一处岔路口,车队兵分两路,一队载着物资和察禾沟的村组织对接,另一队则直接开向村内小学,送去物资和玩具。
  随着车越驶越近,丁篁看到察禾沟那所唯一的小学,矗立在一片光秃秃的土坡上。
  而与其将它称为学校,不如说那只是在两间老旧的低矮平房周围,象征性用石块垒了一圈围墙,两个平房中间的小块空地上立着一杆国旗,看样子是学生们的活动操场。
  车队开进去时,恰逢放学时间,一张张黑里透红的脸蛋兴高采烈簇拥过来,小手兴奋地拍打车窗和车身,直到有位束着高马尾的女老师迎出来,像鸭妈妈一样将一群活蹦乱跳的小鸭子招到自己身边。
  丁篁出身并不富裕,也不是没去过贫困落后的地方,可看着当地这所唯一小学的样子、每个孩子们的衣着,还有老师们无一例外粗糙的双手……他无暇多想,只是埋头加快了帮忙搬运物资的动作。
  那位高马尾老师引在他们前面指明物资堆放位置,并且看起来和车队的人都很熟悉,在搬运过程中同身旁一位司机聊了几句家常,还不经意问起赵浔安这次有没有来。
  司机大哥回答说赵浔安跟着车队先去村里送物资了。
  这时女老师旁边另一位同事故意撞了撞她的肩膀,促狭地笑问:“王老师,这次来了这么多同乡,怎么你还是先找那位赵先生啊?”
  被打趣的王老师也跟着笑起来,瞥同事一眼,开口说了句什么,语速飞快,声调也显得陌生,大概是一句当地方言,但周围人随即发出一阵起哄的笑声……
  丁篁有些茫然地转头去看谈霄,试图在他脸上找到同样听不懂的困惑表情,却发现谈霄也和旁人一样微微弯着嘴角。
  视线不自觉飘落到那双唇瓣上,丁篁莫名开始恍惚,就在不由自主又要想起昨晚的画面时,他连忙摇了摇头,止住胡乱发散的思绪,同时心底生出零星半点恼意——
  明明没听懂还跟着笑,而且笑得那么……
  斟酌许久该用什么词形容,最后丁篁脑中只剩下两个字:
  可恶。
  ……
  搬完物资后,车队大部分人去和另一半人马汇合,丁篁和谈霄则留下来协助老师们给学生分发玩具。
  只是刚才对他们还分外热情的小朋友们,此时面对面却表露出明显的怯意,只敢不远不近地隔着一段距离,聚在一起默默打量他们这两幅陌生面孔,不敢贸然上前。
  丁篁觉得,可能是自己脸上的红斑吓到了他们。
  他弯腰轻轻将玩具箱放到地上,附到谈霄耳边小声说:“你帮我发给他们吧,我先回避一下。”
  然后转身刚想离开,下一秒,手腕却被谈霄捉住。
  丁篁回头,对上青年望过来的直直目光。
  “你有什么需要回避的。”
  不等丁篁回答,谈霄又眉毛一挑,朝他扬起下巴自信地说:“等着,看我的。”
  说完他低下头去,在箱子里翻找出几个动物样式的毛绒手套玩偶,先是分给丁篁一只圆头圆脑的小老虎,接着又找来一张低矮的木头茶几,拉着丁篁席地而坐。
  谈霄把手肘撑在桌面上,戴好一只狐狸外形的手套玩偶,转头对丁篁眨眨眼:“等会儿你不用开口,配合我做做动作就行。”
  压低声音说完,他转脸面朝不远处的孩子们,清了清嗓子扬声道——
  “&%¥#@……”
  丁篁:……嗯?
  他在说什么。
  时间仿佛停滞两秒,在丁篁视野中,身旁青年嘴巴张张合合,说出口的话却是一种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丁篁愣了愣,不由自主看向对面不远处的学生们,结果发现他们都是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难道……
  忽然想起之前搬运物资时,王老师说完那句本地方言,谈霄也跟着旁人一起笑起来。
  对比两人说的声调节奏,丁篁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他也听得懂。
  甚至他还会说。
  或许因为丁篁频频转头的惊诧目光过于显眼,谈霄在操纵手偶间隙也向他投回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接着青年继续面不改色地说着一口本地方言,流利程度堪比原住民。
  过了片刻,大概是说完了开场白,谈霄换成普通话道:“那么接下来,我和旁边这位哥哥给大家讲一个名叫‘狐假虎威’的小故事。”
  闻言丁篁反应过来,立刻配合谈霄讲话速度,摆弄手偶做出相应的动作。
  渐渐的,随着故事展开,那些聚在一旁的小朋友们不由自主被吸引着越凑越近,最后在他们旁边围坐成一圈,都仰着脑袋聚精会神地听谈霄模仿不同动物说话的声线,还时不时蹦出一句他们熟悉的方言,几乎每人脸上都露出沉浸入迷的表情……
  “好了,这个成语就叫作‘狐假虎威’。”
  讲完故事,谈霄挥着小狐狸手偶向大家鞠躬谢幕。
  周围小朋友们立刻意犹未尽地涌上前,争相要他们再讲一个,其中不乏有几个小孩也揪着丁篁的衣角来回摇晃。
  见机谈霄立刻拿出玩具分发安抚,很快,丁篁那箱玩具也见了底。
  眨眼间玩具箱看上去变得空空荡荡,但丁篁知道,里面又装回了满满当当发亮的眼神,还有或羞怯或热烈的一声声感谢。
  他忽然觉得有些遗憾,插在口袋里的手摩挲着录音笔。
  可能是这些孩子们的情感都太纯粹,让他也不由自主跟着忘我地投入其中,连录音这件事都被抛在脑后。
  随着玩具分发一空,丁篁恰好收到赵浔安的联络,得知那边给村里运送物资的车队也都安排妥当了,过不久赵浔安会来找他们汇合一起吃晚饭。
  于是抬头这才发现,天边不知不觉已经铺满晚霞,荒芜光滑的土黄色山坡在眼前铺排绵延开去,披着浓稠的落日余晖,莫名透出一股壮丽的苍凉。
  丁篁转身坐在教室门口的石阶上,安静欣赏片刻,眼尾余光却忽然被一束夕阳吸引。
  那缕橘红色的光原本在地面上笔直地拖曳,但半路有一双灰扑扑的布鞋截断了前路,顺着那双鞋向上看,丁篁发现那是一个面向墙壁、独自坐在角落里的孩子。
  光看背影,那位小朋友和其他的孩子相比并无异常之处,但他静静地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和周围三三两两聚成一团互相分享玩具的同龄世界格格不入。
  “我也看他很久了。”
  忽然,谈霄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他几步走过来,挨着丁篁坐下,视线一直望着那位小朋友说:“就自己在那边坐着,也没有别的小孩过来和他玩。”
  “你觉得我们要过去和他说说话吗?”丁篁问。
  “嗯……”谈霄沉吟几秒,“我觉得先不要吧。”
  丁篁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我也觉得。”
  于是两人都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并排坐在石台上,看着夕阳闲聊。
  可能受那位小朋友的影响,丁篁破天荒主动说起自己的童年。
  他说因为脸上长着红斑,小时候也没有人愿意和他玩,外加家里双亲意外过世后,村子里渐渐流言四起,说他是丧门星。
  独自抚养他的奶奶性子软和宽厚,只告诉他忍耐退让,教他惹不起躲得起,所以丁篁从小便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主动与外人划清界限。
  所以如今看到那样一个落单的小孩,他十分感同身受,明白不能刻意去接触干扰。
  一时兴起的主动靠近,很难打开一个已经习惯了形单影只的心,尤其他们两个还是初来乍到的陌生人,反而可能会给对方平添压力。
  分析过后,丁篁反而好奇,为什么身旁青年明明有着那样高能量的热诚个性,却也能如此理解“角落里的孩子”的心理。
  “因为我曾经也和他一样,也是‘落单’的小孩。”谈霄语气自然地回答。
  “……什么?”
  丁篁眼神茫然,明显不能相信。
  “怎么,不像吗?”谈霄耸耸肩。
  “完全不……”丁篁动作缓慢地摇了摇头。他本以为,按照谈霄现在的性格,曾经幼时也一定是呼朋引伴、被簇拥在中心当孩子王的类型。
  “没有,小时候我经常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朋友。”
  谈霄摇头否认,转脸看到丁篁迷惑不解的表情,笑了笑解释:“因为我是早产儿,生下来免疫系统先天不足,时不时就会感染生病,所以从我有记忆起,几乎整个童年只有一小半时间在上学,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病房里,吃药、打针、输液。”
  闻言安静片刻,丁篁忽然抬头,联想到什么似的地喃喃开口:“所以你那时说,最讨厌医院的味道……”
  “对,就是这个原因。”谈霄没有避讳直接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