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虽然看起来娇花照水,弱柳扶风,走的仿佛也是运筹帷幄的谋士道路,但这人雇大力士用大铁椎砸车的时候,那叫一个暴躁勇猛,完全看不出他这等人能干出这等事。
  但又很合理。张良只是长得秀气,体质不咋地,武力值上不去而已,并不代表没有怀揣着刺客的热血。
  所以李世民一复盘的时候,就自动怀疑到了他身上。
  同样是刚灭国的韩人,但韩非就干不出这事。韩非太耿直了,举报别人都是实名举报,差点被诬告反坐,且救国无门心气丧尽,也就逐渐放弃了。
  “太子这是何意?我不明白。”张良在伞下无辜地望过来,隔着蒙蒙的秋雨,他的眼睛静若石潭,浑然不起丝毫涟漪。
  “子房不肯承认?”
  “太子若是不信,尽可以派廷尉府来查,看看能不能伪造一点我勾结刺客的证据出来。”他微微侧首,不仅淡然,还有点嘲讽。
  “我们廷尉可不干泼脏水的事。”
  水汽氤氲了两人的鞋底与衣角,灰沉沉的天幕压了下来,王离把伞向太子那边偏了偏。
  李世民微笑邀请他:“子房可否上车一叙?”
  “倘若我说‘不’呢?”
  “那我只能在雨里陪你了。”太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张良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李世民也不着急,就这么三五步的距离,不靠近也不远离,静静地等待着。
  “太子欲带我往何处?”
  “反正不是廷尉府。天色已晚,宵禁在即,我是想回立极殿的,但你若不愿意,可以选一个你觉得安全的地方。我们叙叙话。”
  “只是叙话吗?”
  “难不成我要留你过夜,我们抵足而眠?”李世民狡黠地眨眨眼睛。
  虽然有的贵族有分桃之癖,但秦国王室没这传统。且不说太子年纪委实不大,同窗这几年,也足够张良摸清对方的性格人品了,倒不至于想歪。
  “去刘邦家里,如何?”
  “为何不是韩非师兄家?”
  “良不想打扰公子。”
  “不想打扰韩非师兄,但可以随便打扰刘邦,到底是哪位跟你关系更好?”李世民莞尔。
  “那自然是公子。”
  “我看未必吧?我一直很好奇,你跟刘邦后来到底是怎么结为好友的?”
  “我也很好奇,太子到底是怎么收服的李牧将军?”
  “今晚时间足够,我们可以聊个尽兴。”
  淅淅沥沥的细雨完全浸湿金色的桂花树,那浓郁的香气便随着沉甸甸汇聚的雨点,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一只只半透明的蝴蝶。
  刘交点着灯,着迷地看着那些此起彼伏的小蝴蝶。少顷,两位客人踏着桂花香气的雨水,敲响了门。
  刘交连忙撑伞去开门,只见连绵的赭黄色油纸伞铺成一条宽阔的走廊,竹青色的常客往旁边避了避,露出这一行的主导者来。
  内外异色的紫金翻领袍,无论在多么昏暗的光线下都辉煌得很,外罩的藤黄披风更是在场最抢眼的颜色,都不用看脸,刘交就知道谁来了。
  他立刻给太子行礼,恭谨道:“太子垂临,所为何事?”
  “你三兄在吗?”
  “在倒是在,但他不知有客要来,白日里喝了太多酒,已然醉了。”
  “谁说我醉了?我才没醉!谁来了?叫进来陪我一起喝!”屋里传来了某只醉鬼大声的嚷嚷,还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
  李世民与张良对视一眼,低声建议:“要不还是去找韩非师兄吧,至少他不会自己一个人醉成这样。”
  “公子应该已经睡下了。”
  “这么早?”
  “不早了,戌时四刻有余。”
  “交儿交儿,快请客人进来!外面下着雨呢,不能这么怠慢……”刘邦歪歪扭扭地出现在门口,靠在门上,大乐,“怎么是你俩一起来的?快进来,正好陪我吃酒。”
  刘交忙请客人进去,帮忙收伞铺毯子,放软垫摆茶具,忙前忙后。
  三人围桌而坐,小聚会,也就不分餐了。
  刘邦往榻上一躺,两手一揣,啥也不干,大喇喇地吆喝:“喝酒呢,你拿茶具干什么?这么大点小杯子,除了好看一无是处,一口下去连个味儿都没吃出来,换碗来,大碗!”
  “那我今晚就得睡这了。”李世民解下披风,叹气。
  王离默不作声地待在门口守着,虽年少而老成。
  “也不是不行,我给你腾地儿,咱们将就挤挤。”刘邦乐呵呵,凑到他边上坐着,兴致高涨地捅咕他,“说说,出什么事了,你俩怎么会大晚上一块儿过来?这可是头一回。”
  “燕使来秦的事,你知道吗?”李世民抛出话题。
  “知道啊,这么大的动静,咸阳谁不知道?我本来在沛县快活着呢,你别说,那个酒肆卖酒的美妇人,那身段,嘿,跟匏(葫芦)似的,睡……啊!”
  张良毫不犹豫踩了他一脚。
  “踩我干嘛?太子又不是小童了,我十二岁的时候都能——怎么又踩我!”刘邦愤愤。
  “没人想听你的风流事迹。”张良面无表情地嫌弃。
  “我只是想说,我本来在老家逍遥呢,一听说秦国攻燕,动作那叫一个快啊,赶紧带交儿回来,紧赶慢赶,差点没赶上这热闹。”
  “是挺热闹的。”李世民瞅瞅张良,“因为我们子房的掺和,更热闹了。”
  “怎么还有子房的事?韩国不是自己降的吗?压根没打呀。”刘邦奇道。
  张良冷笑了一声:“若无秦国逼迫,韩国会降吗?”
  “诶,你还讲不讲理了,就你们韩国那点地方,早点并入秦国反而能安稳点,不然呢?拿头槌还是拿腚挡?韩王都没有流放,公族还能迁到咸阳来享福,多舒服啊!这还不满意?”刘邦不高兴了。
  说降韩国是他去干的,他自然也就听不得这话,比李世民反应还快,义正词严。
  “舒服?”张良幽幽道,“收缴所有土地,上交秦国,换成是你,你乐意?”
  “不好意思,就算哪天楚国灭了,这上交田地的事,也轮不到我们家。楚国的贵族多得跟天上星星似的,我们家根本排不上号。”刘邦无所谓地摊手,“要是连我们家这种家产都得搬迁,那咸阳再大一倍也住不下。”
  他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呢?不仅因为老刘家最多算县里的地头蛇,放到整个楚国去,实在排不上号,也因为楚国很散装,比散装江苏还散装。
  楚国看似一个国家,实则是一个联盟,大搞封君,一堆贵族大夫各有各的地盘,自战其地,咸顾其家,各有散心,莫有斗志,乱得一塌糊涂。
  “收豪族之田地为国有,再分发给黔首,此举大利于民,子房觉得不妥吗?”李世民微妙地上挑尾音。
  “他自己就是豪族,僮仆三百,你说他觉得妥不妥?”刘邦大笑,“从自己口袋往外掏钱,谁能乐意?”
  张良并没有恼羞成怒,他神色平静,不紧不慢地道:“太子请继续说,关于燕使来秦,而后如何?”
  “燕使应有三位,盖聂、荆轲、秦舞阳,他们来秦,打着和谈献图的名义,实则……”李世民简单地描述了一下章台宫发生的事。
  “等会!藏在哪?”刘邦跳起来,“不对吧?藏得下吗?你等等。”
  他一把把毫无防备的弟弟薅过来,在刘交后脑勺摸来摸去,从天灵盖按到后脖颈,啧啧称奇:“多长的匕首?从哪儿插进去的?柄也藏在里面吗?外面看不出来?”
  “三兄!”刘交气急败坏地扭动,跟泥鳅一模一样,“放开我!”
  兄弟俩纠缠得跟麻花似的,弟弟没挣开,凄惨地沦为哥哥的玩具,被按在桌上,比划来比划去,就差试试了。
  “徐夫人匕首,非常轻巧的小刀,淬毒,见血立死。”李世民解释道。
  “哪位徐夫人?是美人吗?”
  “徐夫人是男的。”张良忍不住道,“赵国的铸剑师。”
  “哦哦,对对对,好像有听说过。”刘邦拍拍脑袋,酒喝多了确实有点蒙,亢奋地眉飞色舞道,“毒性真有那么厉害吗?那人头会变色吧?”
  “用盐酒和香料泡过,路上这么长时间,本来就变色了。”
  “也对,正常人谁能想到人头里还能藏刀呢?最多也就检查匣子和里面的其它东西。”
  说到这里,刘邦和李世民不约而同去看倒酒的张良。
  “看我做什么?”张良面色不变,心不乱跳手不抖,酒水稳稳当当地滑入杯中,一滴也没有洒出来,“刺客是燕国的,匕首是赵国的,与我何干?”
  “刺客不全是燕国的。那个盖聂,是赵国的剑客,与卫国的荆轲本没什么交情。”李世民盯着他看。
  “这么说来,太子应该去怀疑李牧和庞煖将军。”
  “他们不会做这种事。”
  “那还有公子嘉的旧部,难道都很安分?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国破家亡,刺秦报仇,不是很合理吗?”张良从容而笑。